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精准而乏味地摇摆着。自从那夜在丈夫大衣上嗅到陌生香水味后,林薇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层层荡开,再也无法恢复以往的死寂。
一周后,苏曼再次打来电话,这次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兴奋:“薇薇,这次你必须出来!不是什么吵闹的聚会,是一个很小众的画展,在‘觅境’画廊。你知道的,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朦胧派画家,洛羽,他的早期作品巡展到了这里,机会难得!”
“洛羽?”林薇的心轻轻一跳。那是她大学时代就极其钟爱的画家,他的画总是弥漫着一种梦幻般的忧伤和难以言说的渴望,直击她灵魂深处。婚后,这些风花雪月的喜好,早已被周正归为“无用之物”,渐渐封存。
“我...我不知道...”她依然犹豫,手指缠绕着电话线,仿佛那是捆住她的绳索。
“不知道什么呀!”苏曼快人快语,“周正又不在家,你一个人守着那空房子做什么?给自己当守墓人吗?就这么说定了,下午三点,我来接你!你要是不来,我就直接上门把你绑出来!”
不等林薇回应,苏曼便挂了电话。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林薇握着话筒,久久没有放下。心底那根被压抑的弦,被“洛羽”这个名字轻轻拨动了。去看画展,这应该不算偏离“正道”吧?这只是...一点点个人的、无伤大雅的喜好。
她走到衣帽间,手指掠过一排排昂贵的服饰,最终却停在了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上。这是她几年前买的,款式简单,颜色雅致,周正却评价说“不够庄重”,她便很少再穿。今天,鬼使神差地,她取下了它。
仔细地化妆,将长发挽成一个松散的髻,几缕发丝故意垂落颈边,添了几分慵懒的风情。看着镜中与平日那个一丝不苟的周太太略显不同的自己,她竟感到一丝陌生的悸动。
苏曼准时到来,看到她,吹了个口哨:“哇哦,这才是我认识的林薇嘛!走吧,美人儿!”
“觅境”画廊隐匿在城市一隅,白墙原木,环境清幽。来看画展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安静地驻足观赏。空气中流淌着空灵的背景音乐,混合着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
一进展厅,林薇就被迎面一幅巨大的画作攫住了目光。那是洛羽早期的代表作《风之谷》,大片浓郁得化不开的蓝紫色调,勾勒出山谷的轮廓,风仿佛有了形状,在画布上奔腾、呜咽,一种近乎痛苦的渴望要从画面中喷薄而出。
她怔怔地走到画前,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那画里的风,好像直接吹进了她的心里,吹皱了那一池死水,激起惊涛骇浪。她仿佛能感受到作画者当时倾注的所有情感——那份孤独、挣扎、以及对某种虚无缥缈之物的极致追求。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慌忙低头,想从手包里寻找纸巾。
就在这时,一方干净素雅的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灰色的棉质手帕,一角绣着一个极小的、飘逸的“风”字。
林薇愕然抬头。
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那双眼睛,像蕴藏着整个星空,又像是风雨欲来的深夜,带着能洞穿人心的敏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眼睛的主人是一个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卡其色长裤,身形清瘦颀长,气质干净得不像凡尘中人。他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算不上十分英俊,却有一种独特的、艺术家的沉静和疏离感。
“抱歉,冒昧了。”他的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音符,轻轻敲在林薇的心上,“只是看到您似乎...需要这个。”
林薇的脸瞬间绯红,慌忙接过手帕,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指,一阵微妙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她的手臂。
“谢...谢谢。”她低下头,用那方还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手帕,轻轻蘸去眼角的泪痕,心跳如擂鼓。她从未在陌生男子面前如此失态过。
“是洛羽的画太动人了吗?”他轻声问,目光也转向那幅《风之谷》,眼神变得复杂而专注。
“是...是的。”林薇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依然带着一丝颤抖,“他笔下的风,好像不是吹在画布上,而是直接吹进了人的心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疼。”
男人转过头,重新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很少有人能看出这份‘疼’。大多数人只看到它的美,它的张力。”
“美的东西,往往都带着刺,不是吗?”林薇下意识地回答,说完才惊觉自己似乎说得太多太深了。
男人的眼睛却明显亮了一下,像是找到了知音。“的确如此。极致的愉悦和极致的痛苦,有时只一线之隔。洛羽最擅长的,就是捕捉这种临界点的情绪。”
他们自然而然地并肩站在画前,低声交谈起来。从洛羽的用色谈到他的生平轶事,从这幅《风之谷》谈到他其他作品的意境。林薇发现,这个陌生男人的见解独特而深刻,每每都能说到她的心坎里,引发她强烈的共鸣。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进行过这样纯粹的精神交流了,周正从不和她谈论这些“无用”的东西。
她忘了时间,忘了苏曼(苏曼早已识趣地溜到另一边看画去了),甚至忘了自己“周太太”的身份。她只觉得自己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土地,贪婪地汲取着每一滴思想的甘露。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男人忽然想起什么,唇角漾开一抹浅笑,那笑容让他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我叫顾风行。顾盼的顾,微风的风,行走的行。”
风行……林薇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真是人如其名,他就像一阵不经意间吹入她沉闷生活的清风。
“我叫林薇。”她轻声回应,心跳又一次失控。她没有说出“周”这个姓,在这一刻,她只想做单纯的林薇。
画廊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林薇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听着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心中那片沉寂多年的湖,仿佛被春风拂过,冰面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知道,这样与一个陌生男子专注地交谈是不妥的,是偏离她的“道”的。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结束对话,回到苏曼身边去。可是,她的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的心贪婪地想要延长这片刻的脱离轨道的时光。
“能冒昧问一下,您最喜欢洛羽哪一幅作品吗?”顾风行的问题将她的思绪拉回。
“是《月影凝露》。”林薇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幅画里的月光和露水,好像都有重量,压得人心口发疼,却又舍不得移开眼睛。”
顾风行眼中掠过一丝极亮的光彩,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点神秘:“看来,我们品味相似。那边有一幅不太起眼的小品,我觉得您一定会喜欢,愿意跟我来看看吗?”
他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眼神真诚而期待。
林薇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去吧?还是不去?跟一个陌生男人单独去看画?这显然超出了她日常的行为准则。
犹豫只在刹那。她看着他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一直紧绷着的东西,在她体内“啪”地一声,断裂了。
她跟着顾风行走向展厅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苏曼从一幅画后探出头,看着她微红的侧脸和紧跟在一个陌生男人身后的身影,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画廊柔和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偶尔交叠在一起。林薇听着顾风行低声讲解那幅小品画的精妙之处,他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她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