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雨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地铁站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初秋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得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她刚在这座城市的城中村租住满一个月,每天通勤三个小时往返于郊区的工厂和市中心的边缘地带。
城中村的巷道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王小雨还没完全熟悉这里的路线。路灯时明时暗,有几盏干脆罢工了,在墙上投下诡异的阴影。她加快脚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转过一个拐角,王小雨突然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在垃圾桶旁翻找着什么。那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衣,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她的动作很慢,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在垃圾桶里摸索。
王小雨停下脚步。她从小在乡下长大,对老人有种本能的尊敬。\"奶奶,这么晚了您还在捡瓶子啊?\"她轻声问道。
老奶奶缓缓转过头来。路灯下,王小雨看清了她的脸——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一样纵横交错,眼睛却出奇地明亮,像是两颗蒙尘的星星。她冲王小雨笑了笑,露出几颗孤零零的牙齿。
\"是啊,闺女。人老了睡不着,出来活动活动。\"老奶奶的声音沙哑却温和,\"现在瓶子不好捡了,都被那些年轻人抢了先。\"
王小雨心头一酸。她想起自己乡下的奶奶,也是这样节俭了一辈子。\"我帮您一起捡吧,正好顺路送您回家。\"
老奶奶没有拒绝,只是感激地点点头。王小雨把包挎在肩上,开始帮老奶奶在附近的垃圾桶里翻找塑料瓶和易拉罐。夜风吹过,带起一阵腐臭和灰尘的味道,但她并不在意。
\"闺女,你是新搬来的吧?以前没见过你。\"老奶奶一边把几个矿泉水瓶塞进蛇皮袋,一边问道。
\"嗯,刚来一个月,在电子厂上班。\"王小雨回答,顺手把一个可乐罐递给老人。
\"年轻人真好啊...\"老奶奶叹了口气,\"我孙子要是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王小雨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默默地继续帮忙。大约半小时后,蛇皮袋已经装得满满当当。老奶奶吃力地想要背起来,王小雨连忙接过:\"我来帮您拿吧,您家住哪?\"
\"就在前面不远,麻烦你了闺女。\"老奶奶指了个方向,颤巍巍地走在前面带路。
他们穿过几条越来越窄的巷道,路灯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王小雨有些不安,她从未到过这片区域。老奶奶的脚步却异常稳健,仿佛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路。
\"到了。\"老奶奶突然在一堵墙前停下。王小雨愣住了——这是一条死胡同,尽头只有一堵斑驳的水泥墙,周围没有任何门或窗户。
\"奶奶,您是不是记错路了?\"王小雨困惑地问道,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爬上脊背。
老奶奶转过身来,在月光下,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没错,就是这里。\"她伸手接过蛇皮袋,\"谢谢你,好心的小姑娘。\"
王小雨刚想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冷风吹过,她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老奶奶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静静地立在墙边。
\"奶奶?\"王小雨的声音在颤抖。她环顾四周,死胡同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冷冷地照在墙上。她鼓起勇气走近那个蛇皮袋,轻轻掀开一角——里面装着的不是塑料瓶,而是一叠叠泛黄的冥币。
王小雨倒吸一口冷气,后退几步,转身就跑。她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出凌乱的节奏,心跳声大得仿佛要冲出胸膛。直到跑回自己租住的楼下,她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回到狭小的出租屋,王小雨锁好门,靠在门上平复呼吸。房间只有十平米大,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小桌子就占满了空间。她打开所有的灯,却还是感到一阵阵发冷。
\"一定是太累了产生幻觉了...\"王小雨自言自语,却无法说服自己。她清楚地记得老奶奶皱纹的走向,记得她说话时嘴角的弧度,记得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第二天是周末,王小雨本打算好好睡个懒觉,却一大早就醒了。昨晚的经历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她决定去打听一下那位老奶奶的事。
城中村白天热闹非凡,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小贩和行人。王小雨来到昨晚遇到老奶奶的地方,向附近的商铺打听。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位捡瓶子的老奶奶?大概七十多岁,穿蓝色衣服...\"她问一家小杂货店的老板娘。
老板娘正在整理货架,听到这个问题手一抖,几包方便面掉在地上。\"不...不知道,没听说过。\"她低头捡东西,避开王小雨的目光。
王小雨感到奇怪,又去问街边卖水果的大叔。大叔的脸色瞬间变了:\"小姑娘,别打听这些事。\"说完就推着水果车匆匆离开。
一上午,王小雨问了七八个人,得到的不是回避就是沉默。这反而加深了她的疑惑和不安。中午时分,她在一家小面馆吃饭,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正独自喝着白酒。
王小雨端着面碗走过去:\"爷爷,我能坐这儿吗?\"
老爷爷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他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岁,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出来的,眼睛浑浊却透着锐利。
\"爷爷,我想打听个人...\"王小雨小心翼翼地开口。
\"是不是一个捡瓶子的老太婆?\"老爷爷突然打断她,声音低沉。
王小雨一惊:\"您怎么知道?\"
老爷爷喝干杯中酒,长叹一口气:\"这两天不止你一个人见到她了。\"他示意王小雨靠近些,\"那是个苦命人,死了两年了。\"
王小雨的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她...她是怎么...\"
\"两年前的事了。\"老爷爷压低声音,\"那老太太是个孤寡老人,靠捡废品为生。但她心肠好,收养了十几只流浪猫,把捡废品赚的钱都拿来喂猫了。\"
王小雨想起昨晚老奶奶说的话——\"我孙子要是活着...\"——突然明白了什么,喉咙一阵发紧。
\"后来呢?\"她轻声问。
老爷爷的眼神变得愤懑:\"前年夏天,市长的宝贝波斯猫被一只流浪狸花猫抓伤了。市长勃然大怒,下令城管把全城的流浪猫都处理掉。\"他冷笑一声,\"说是'处理',其实就是活活打死。\"
王小雨感到一阵恶心。她想起家乡那些自由自在的野猫,它们虽然活得艰难,但至少能自由地生,自由地死。
\"老太太当然不答应,她护着那些猫,和城管发生了冲突...\"老爷爷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说她是在推搡中自己摔倒的,后脑勺磕在马路牙子上...但有人看见,是一个年轻城管用警棍打的。\"
王小雨捂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事情被压下去了。\"老爷爷又倒了杯酒,\"尸体连夜拉走火化,连个葬礼都没有。那些猫...唉,一只都没剩下。\"
\"没人报警吗?没人管吗?\"王小雨声音颤抖。
老爷爷苦笑:\"报警?警察就是他们叫来的。管?市长一句话,谁敢管?\"他仰头喝干酒,\"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骨...\"
王小雨离开面馆时,天已经阴了。她买了一捆香烛和纸钱,按照记忆来到昨晚那条死胡同。白天的死胡同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墙边堆着些杂物,墙角长着几株杂草。
她点燃香烛,把纸钱一张张烧掉。\"奶奶,我不知道您叫什么,但希望您安息...\"她低声说着,眼泪终于落下来。
一阵微风吹过,烧尽的纸灰打着旋儿升上天空。王小雨恍惚间似乎听到一声猫叫,但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
回到出租屋,王小雨开始收拾行李。她来这座城市是为了谋生,但现在只觉得这里令人窒息。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那位老奶奶站在月光下,身边围着十几只猫。老人向她微笑点头,然后带着猫群走入一片光亮中。
第二天一早,王小雨拖着行李箱来到汽车站。买票时,售票员问:\"去哪儿?\"
她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家乡早已没有亲人,其他城市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的城中村罢了。
\"最近的一班车,去哪里都行。\"她最终说道。
大巴驶出车站,王小雨透过车窗看着这座城市的轮廓渐渐远去。高楼大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座座金色的墓碑。但她又能去哪?这片土地只不过是穷人的炼狱,富人的天堂罢了。
车开上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色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绿色。王小雨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她不知道下一站会是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哪怕前方同样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