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进忠那句幽幽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三才居内熊熊燃烧的战火。
秦铮眼中尸山血海般的杀意缓缓收敛,重新归于深潭般的沉寂,只是握着刀柄的手,依旧没有半分放松。
许之一敲击扶手的指节彻底停下,嘴角那抹讥讽的弧度僵住,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审视之外的东西。
宋濂更是如遭雷击,满腔的悲愤与失望,被这句话砸得粉碎。
刀磨秃了,算盘打烂了,口水说干了……也办不成的事?
那会是什么事?
魏进忠脸上的笑意不变,对着身后的小太监们轻轻一摆手。
“上菜吧。”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小心翼翼地端上紫檀木圆桌。
香气,瞬间冲淡了房中凝滞的肃杀。
秦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股熟悉的炙烤羊肉的焦香,混杂着极淡的孜然与草药气味,钻入他的鼻腔。
那是北境特有的味道,是他在冰天雪地里,与袍泽弟兄们围着篝火,唯一的慰藉。
魏进忠将第一道菜,一盘外皮焦黄、肉质鲜嫩的烤羊排,亲手推到了秦铮面前。
“秦将军,十年戍边,辛苦了。”
“这道踏雪寻踪,用的是北境三岁羯羊的肋排,以将军当年在黑山大捷后,缴获的那批西域香料腌制。
火候,不多不少,正是将军当年最爱的那个手艺。”
秦铮的瞳孔,猛然收缩。
黑山大捷,西域香料……那位早已战死的火头军……
这些深埋在他记忆最深处,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细节,京城深宫里的那位少年,是如何知道的?
这道菜,不是佳肴,是戳进他心底的一把刀,一把带着十年风雪冰霜的刀。
接着,魏进忠将第二道菜,一碗清澈见底,点缀着几片嫩绿菜心的清汤,送至宋濂身前。
“宋先生,江南水乡,人杰地灵。”
“此汤名为镜花水月,取的是姑苏城外太湖深处,日出前一刻的活水,配以新发的碧螺春嫩芽吊鲜。
先生当年那篇《论江南水利疏淤与民生之策》中,曾言水至清则鱼悦,政至简则民安。”
“林公子说,希望先生能尝到这碗汤里,那份未被淤泥浊流污染的清澈。”
宋濂的身体剧烈一震,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那篇策论,是他五年前的旧作,是他被斥为不通世故的心血!
对方不仅看过,不仅懂,甚至将他文章里的意境,化作了眼前这一碗汤!
这哪里是汤?
这是他那被埋葬了五年的政治抱负!
最后,魏进忠的目光落在了许之一身上,嘴角笑意更浓。
他指着桌案中央,由数十种精致小巧的糕点组成的一个繁复拼盘。
“许先生,林公子知道寻常菜肴,入不了先生的法眼。”
“这盘玲珑棋局,共九九八十一块糕点,分九色九味,其排列暗合洛书之数,每一块糕点的形状、大小、乃至摆放的角度,都依循黄金分割之法。”
“公子说,这道菜,请先生……先解,后尝。”
许之一的目光,瞬间被那个糕点拼盘死死吸住!
他眼中那份玩世不恭的慵懒彻底消失。
他看到了,那糕点排列中隐藏的矩阵逻辑,看到了不同颜色糕点代表的变量关系,甚至看到了一个以糕点为载体,构建出的三维空间几何模型!
这哪里是点心!
这分明是一道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立体算学难题!
那个神秘的神人,竟然用这种方式,在饭桌上与他论道!
三道菜,三句话。
将三个原本气焰滔天,骄傲到骨子里的天才,镇压得鸦雀无声。
他们心中那份因自身才华而生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被一种更高维度的、洞悉一切的恐怖智识,碾得粉碎。
他们终于明白,从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连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过往与骄傲,都早已在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的算计之中。
三才居内,落针可闻。
只剩下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魏进忠满意地看着三人的反应,这才将手,缓缓搭在了桌案中央那个紫檀木盒的盒盖上。
“三位先生,菜,只是开胃。”
“林公子真正想请三位看的,是这个。”
“咔哒。”
一声轻响,木盒被打开。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神兵利器,更没有灵丹妙药。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本没有封皮,边缘磨损,纸页泛黄的陈旧账册。
魏进忠将账册取出,轻轻放在桌案上,缓缓摊开。
当账册的内容,暴露在三人眼前的瞬间。
宋濂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嘴唇都在哆嗦。
他看到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一笔笔被凭空抹去的巨额亏空。
那背后,是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是多少饿殍遍地的凄凉!
许之一的眼中,则燃起了比刚才看到糕点棋局时,更加狂热的光芒!
他看到的不是数字,而是一张巨大无比,错综复杂的网络!
他看到了财富是如何被截流,如何被转移,如何通过无数个虚假的账目和复杂的运算法则,凭空消失,最终汇入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其中的算学诡计,其精妙与歹毒,让他浑身战栗!
而秦铮的瞳孔,则缩成了最危险的针芒!
他不懂账目,不懂算学。
但他认得那些名字!
靖安侯府、平阳郡王、某某开国公……
他更懂得,那天文数字般的白银,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北境戍边的将士,十年拿不到足额的军饷!
意味着他们手中的刀是钝的,身上的甲是破的!
意味着他那些死在冰天雪地里的袍泽,本可以活下来!
这账本上的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北境将士的血!
三人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本账册上,仿佛要将它烧穿。
原本的个人意气,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魏进忠将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那不疾不徐的声音,如同地府中催命的判官,幽幽响起。
“这,就是林公子给三位先生出的第一份考题。”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面如死灰的宋濂身上。
“盐铁之弊,国之蛀虫,盘根错节,深入骨髓。
宋先生,你那以工代赈的安邦之策,要钱。钱,就在这里,你,有何良策,能将它拿回来,又不至于动摇国本?”
随后,他转向眼神狂热的许之一。
“许先生,这本账册,只是冰山一角。你可能算出,这冰山之下,究竟有多大?
这只吞噬国库的巨兽,它的血肉流向何方?
每一笔被侵吞的银两,又在何处落地生根?”
最后,他看向杀气几乎凝成实质的秦铮。
“秦将军,你可知这些钱,在那些勋贵豪强的手里,养了多少可战之兵?
他们的私兵,战力几何?若朝廷动刀,这把刀,又该从何处落下,才能一击致命,而不会引得天下大乱?”
魏进忠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三人的心上。
将他们最后的骄傲,砸得粉碎。
安邦之策?亏空流向?可战之兵?
这不再是个人才华的炫技,而是关乎大晋王朝生死存亡的惊天大局!
这一刻,他们才真正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
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秦铮、宋濂、许之一,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对视一眼。
彼此眼中的轻蔑、敌意、不屑,已然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一种棋逢对手的认可,以及……
一种被卷入巨大漩涡,不得不并肩一战的宿命感。
桌上的菜,凉了。
可他们三人的血,却前所未有地,开始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