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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金阶喋血辩忠奸,芦苇藏舟避网罗。

莫叹英雄多困厄,天教邪正自消磨。

话说上回徽宗已下旨种师道与陈东提审童贯,霎时殿内寒气刺骨,吹得明黄帷幔猎猎作响。此刻他哪还有半分往日的威严煊赫?那件价值千金的墨狐大氅歪斜地搭在肩头,领口处一片刺目的暗红血渍已然干涸发黑,如同抽了脊梁,“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冰凉的嵌金砖地上,膝行着便要扑过去抱那蟠龙靴,却被御前带刀侍卫厉喝一声,横刀格住前胸。

“陛下!老臣冤枉啊——!”童贯猝然爆发出尖利哀嚎,那声音如同垂死野猫,凄厉得让殿中文武无不皱眉。他哭嚎间,眼神却如毒蛇般扫过徽宗紧攥在手中的羊皮纸卷,心下如坠冰窟,口中更是悲切:“那西门庆!乃、乃是辽国派遣入我大宋经年的细作头目!臣费尽心血,查得他私藏钦犯关鹏举的妻儿于隐秘巢穴,此乃天字第一等的铁证!老臣派心腹前往拘捕,原是要顺藤摸瓜,逼迫关鹏举那反贼交出通敌叛国的实据!谁料,谁料这西门贼子凶悍绝伦,奸狡如狐!竟暴起发难,杀害我忠心狱卒,破牢而出,老臣的亲卫统领,为护老臣周全力战重伤,此刻生死未卜!若非老臣见机得快,暂避其锋……陛下!老臣此刻早已身首异处,魂魄难归哇!”

他一面哭得涕泪横流,状极凄惨,一面偷觑着徽宗手中那几乎被攥变形的羊皮密契,眼见那卷纸边缘被汗水浸湿,心中更是擂鼓般狂跳,忙又挤出嘶哑嗓音补充:“陛下手中那所谓‘密契’,必是西门庆勾结关鹏举之流处心积虑伪造之物!他们这是借陛下之手行那祸国之举,要除去老臣这‘碍事’的,好让辽国狼骑长驱直入,直捣汴梁!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陛下!” 他说得声泪俱下,配上狼狈外表,倒也有几分死里逃生的惨状。

徽宗面若寒霜,听罢冷笑一声,将手中密契猛地掷于童贯眼前。那薄韧的羊皮纸“啪”地一声脆响,砸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摊开一角,隐隐露出上面的字迹印痕。

“伪造?”徽宗语调不高,却字字如冰刃,“童贯!你给朕睁大狗眼瞧瞧!这‘黑石峡’三字,墨迹犹新,分明是你去岁秋巡三边时,亲手写在那份《绥靖河防疏》上的笔迹!朕案头犹有存稿对照!还有这枚‘私章’!” 龙靴抬起,狠狠碾过密契角上那方模糊不清却透着诡异暗红的印记,“内监验看了,此乃上好朱砂混入白芷香料的印泥所留,正是去年御赐你等边臣所用!你敢说,这不是你那指节私印按上去的血污?嗯?”

童贯浑身剧颤,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目光死死锁在那熟悉的“黑石峡”三字上,额角冷汗“唰”地渗出一层,汇成细小溪流,滴落金砖。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眼珠疯狂转动,如同笼中困兽,徒劳地寻找生路。猛地,他一拍大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哭嚎的音量又拔高了一分,带上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陛下明鉴万里!老臣去年确曾巡边,然则那‘黑石峡’之名,实是辽邦故意泄露给老臣的伪计!乃是一处诱饵陷阱!老臣其时便存了将计就计之心,假意与其周旋往来,实则是要虚与委蛇,诱敌主力深入,一举围歼呐!此乃机密中之机密,老臣未敢轻泄,故而在奏疏中仅以地名含糊带过……陛下!是臣疏于防范,被那奸贼西门庆窥得此计,他必定潜入行辕,盗摹了臣的笔迹,又不知如何窃得那秘制印泥,这才……这才伪造出这等污蔑枢臣、悖逆朝廷的文书!这是要害我大宋自毁长城啊陛下!” 他膝行着,不顾侍卫警告,一把拽住太师蔡京那华贵的锦袍下摆,死死攥住上面刺绣的金丝云龙,嘶声哀求:“恩相!蔡太师!看在臣当年举荐您入京的份上,老臣对大宋,对陛下的赤胆忠心,日月可表!求太师垂怜,为老臣说一句公道话!定是那贼子构陷忠良!”

蔡京脸上古井无波,慢条斯理地拂开童贯汗湿的手,指间金丝护甲在殿中烛火映照下泛着冷光。他朝徽宗躬身拱手,声音平稳如旧:“陛下圣明。童枢密所言,思之亦不无几分道理。那西门庆,出身市井泼皮,如今又勾结草寇亡命,精通三教九流左道旁门之术,若有高人指点,仿造他人笔迹虽难,却也非绝无可能。况且,” 他话锋微转,目光滑过密契,“这密契之上,只含糊提及‘杨’、‘童’二字,这泱泱大宋,同名同姓者何其多也?未必便是枢密使童大人与杨戬杨大人。事关国体枢臣清誉,确需慎之又慎。” 他深邃的目光随即落在皇城司提举陈东身上,“陈提举执掌皇城司,耳目遍及京城,探查奸邪最是得心应手。依老臣愚见,不如先将那真正关键之人——西门庆擒获归案,严加审讯,令其当面对质?届时何人构陷,何人通敌,真伪自可大白于天下。”

“蔡太师此论差矣!”一直怒目而视的老将军种师道再难按捺,踏前一步,声若洪钟,银须戟张,“童贯私设秘牢于天子脚下,豢养如‘隐鳞卫’这等歹毒死士,虐杀囚犯、戕害忠良,此事桩桩件件,经御史台暗查,已有十数名人证物证!若非心中有鬼,他为何要在小石桥设下杀局,意图伏杀西门庆灭口?又为何丧心病狂,囚禁关鹏举家小幼子为人质?!这岂是忠臣所当为?老臣冒死请旨,即刻查抄童贯府邸!彻查其朋党羽翼!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些谋害忠良、祸乱朝纲的铁证给挖出来!”

“种老将军此言有理!”“务必严惩!”“蔡太师高见,应先擒主犯!”殿内顿时如同炸开油锅,童贯一党、蔡京的门生故吏纷纷鼓噪附和各自立场。种师道一派慷慨激昂,怒斥权奸;童贯党羽则力主先拿西门庆归案,一时间唾星四溅,唇枪舌剑,吵得沸反盈天,让端坐龙椅的徽宗越发心烦意乱。

徽宗阴沉着脸,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扶手,目光在那张涕泪交流、狼狈不堪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一旁神色莫测、老谋深算的蔡京,最终扫过王思远等几个侍立内监。殿内喧嚣渐弱,人人屏息等待圣裁。片刻后,徽宗忽然幽幽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嘈杂:

“抄家?”他微微眯起眼,思绪着蔡童杨种以及李纲等人曾经的作为,掂量着当年自己能坐上龙椅,蔡童杨的确出了不少力,唇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未免…操之过急了罢?”

众人闻言俱是一凛,大殿瞬间落针可闻。徽宗缓缓起身,宽大的龙袍袖摆如金云般浮动:“童贯,你咬定西门庆是辽国细作,方才又说有物证。”他目光如电,钉在童贯脸上,“你信誓旦旦说那腰牌是从隐鳞卫尸身上搜得,乃西门庆所遗。物证何在?呈上!”

童贯如蒙大赦,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个层层包裹的油布小包,颤抖着解开,里面赫然是一枚生铁铸造、边缘磨损的腰牌:“陛下请看!此乃老臣拼死从一名‘隐鳞卫’勇士的……尸身上取得!正是那西门贼子激斗中遗落的罪证!”

皇城司提举陈东沉稳上前接过腰牌,凑近烛火,翻来覆去仔细验看。手指摩挲着牌上凸凹的纹路,他眉头逐渐紧锁:“陛下,此牌形制确系辽国安州军百夫长所配。只是……”他高举腰牌向众人展示,“边角磨损异常严重,铁锈深入肌理,牌上刻字也有些模糊,观其陈旧程度,倒像是……七八年前辽军旧款,近年似已更换规制。”

“旧牌亦是铁证!”童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叫道,“此必是西门庆贼子潜伏我大宋多年、深藏身份的关键凭证!足证其身份可疑!”

徽宗从陈东手中接过冰冷的腰牌,指尖缓慢地、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摩挲过上面凶猛的狼头纹饰和诡异的契丹文字。忽然,他嘴角勾起一丝带着戏谑的冷笑:“呵……这腰牌背面的阴刻铭文,清晰可辨——”他将腰牌翻转,展示背面,“‘耶律’二字。西门庆出身阳谷县,祖籍可考,何时改姓耶律了?莫不是他爹娘给他取错了名姓?”

童贯脸色“唰”地从煞白转为死灰,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头如同被巨石堵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那“耶律”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头晕眼花,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直垂手侍立、仿佛木雕泥塑的老太监王思远,眼观鼻鼻观心地稍稍抬了下眼皮,随即不着痕迹地轻步上前,朝徽宗深深一躬,用那永远平稳无波的嗓音低声道:“陛下明察秋毫,老奴愚钝,斗胆想起一件陈年旧事。前年秋,童枢密奉旨巡边云中,曾以六百里加急快马传回战报,奏称……于黑石峡外围,斩杀辽将耶律哈赤所部百余人,并缴获主将腰牌一枚献于阙下邀功……陛下可还有印象?只是那时献上的牌子,似乎……”他话未说完,便恰到好处地垂下头,退后半步,缄默不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无关紧要的旧闻。

王思远轻飘飘的话如同九天惊雷,在童贯头上猛然炸响!前年虚报战功、冒领赏赐之事瞬间浮上心头——哪里有什么耶律哈赤?是他为掩盖粮草贪腐的窟窿,将一小股边境冲突渲染成大捷!那所谓的“缴获”腰牌,也是他找了几个老皮匠和落魄文人精心仿制了十几枚假牌,从中挑出最像样的一枚冒充献上!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最隐秘的把柄,王思远…这老阉狗竟在此时捅了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童贯的贴身软甲,冰冷黏腻,他张着嘴,大口喘着粗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御前抖若筛糠,心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徽宗将那块如同千斤巨石般的腰牌,轻轻一抛,丢回童贯面前,“哐当”一声脆响,如同敲响了他的丧钟。徽宗的声音冷得能冻结殿外的风雪:“看来,这出‘拿奸细、辩忠奸’的好戏,确实该找个真正的‘戏子’来收场了。”他转身,缓缓坐回象征无上权力的龙椅,目光如两道冰锥刺向童贯,“童贯!你既咬死西门庆是辽邦细作,朕便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限你——三日之内,将其擒获归案!不得有误!”

童贯的头几乎要磕进金砖里,连声道:“臣谢陛下天恩!谢陛下……”

“若是三日之后…”徽宗话语一顿,瞬间冷冽如刀锋,“你若拿不着人……朕便信了种老将军所奏!将你这‘赤胆忠臣’,连同杨戬那伙子余党,一道请去开封府大牢,与那位‘奸细’西门庆,好、好、对、质!”

“臣……遵旨!谢陛下!谢陛下!”童贯语无伦次地叩首,每一次磕头都沉重地撞击着金砖,额上已是一片青紫。殿中文武表情各异,种师道面露悲愤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蔡京垂下眼睑,嘴角的细微弧度无人能懂。

“退朝!”徽宗一甩袍袖,不再看瘫软如泥的童贯一眼,转身大步走入后殿珠帘深处。留下满殿重臣面面相觑,心思各异。蔡京目光深邃,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低眉顺眼的王思远,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从眼底划过,随即拂袖而去。种师道望着童贯的背影,银须怒张,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极其响亮的冷哼,仿佛要将胸腔的愤懑尽数吐出,这才重重踏步离殿。

却说西门庆在小石桥血战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掩护关鹏举妻儿脱身,肩胛被利箭贯穿、胸腹刀伤数处,失血过多,终于眼前一黑,晕死过去。关鹏举留下的几名生死弟兄,都是当年西军中过命的袍泽,为首者名唤周龙通,正是那个在桥上接应王夫人的壮汉。他们冒着被童贯爪牙追杀的风险,轮流背负着西门庆,领着王氏母子,凭着对京城周边水网地形的熟悉,几经周折,终于在天色蒙蒙亮时,逃到了南郊一处荒僻深邃的芦苇荡中。

这芦苇荡方圆数十里,水道纵横,枯黄密实的苇秆遮蔽天日。荡子深处,紧贴着一片土坡高地,建有一座废弃多年的水寨。此寨乃早年渔民为躲避水匪所筑,后来官军清剿,水匪散了,寨子也就荒废下来,几间低矮的茅屋半坍,木桥腐朽,却成了关家旧部隐秘的落脚处,只被最信任的几个人知晓。

一行人拨开层层苇杆潜入寨中。王氏顾不得自己一路奔波的惊悸伤痛,立即将早已精疲力竭、恐惧不堪的关平和不到三岁的关安安顿在里间尚算完整的土炕上。关平躺在干草铺就的炕上,小手摸索间,在角落干裂的墙缝里抠出了一小块碎银子,他悄悄爬起来,递到母亲手中:“娘,这个…给那位救我们的壮士请个郎中吧。”

王氏心中一酸,看着儿子冻得通红的小脸和眼中的忧虑,强忍泪水,接过那块冰凉的小银块紧紧握住,摸了摸关平的头:“平儿懂事。但这荒郊野荡,芦苇深处,哪里去寻郎中?别担心,”她从贴身包袱里翻出几块晒干的草药,放在嘴里嚼了嚼,“这是你爹以前军中常用的金疮药配方,娘就按着方子备下了,专治刀箭伤,有奇效的。”淡淡的药草味在狭小的茅屋中弥漫开。

外间传来西门庆痛苦的呻吟。王氏忙转身出去。西门庆躺在木板拼凑的“床”上,缓缓睁开了眼。剧痛如潮水般袭来,他咬牙想撑起身,却被王氏按住肩头:“西门壮士!你伤得不轻!千万别乱动,伤口刚止住血!”

西门庆喘息着,额头冷汗密布,他勉强扯出一个带血的笑容,反而牵动嘴角的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咳…咳…不碍事……死不了。关夫人,这…这里是……安全吗?”

“西门兄弟请放心!”周龙通已大步走进茅屋,他是标准的西军汉子身材,魁梧有力,留着浓密络腮胡,眼中带着军人特有的警惕,“小人周龙通,曾在关将军麾下任队正。这‘蛤蟆寨’四面环着深水芦苇,只一条淹没在水下的独木小桥通上岸,不是非常熟悉路径的自家兄弟,绝难找到此地!便是童贯撒下天罗地网,想摸清这芦苇荡的门道,也得费些时日!”

西门庆松了口气,吃力地点点头:“多…多谢周大哥和诸位兄弟救命之恩!”他环顾四周,缓了几口气,沉声问道:“周大哥,关将军……如今…身在何处?”

周通脸色骤然黯淡,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将军……唉!被童贯那阉狗捏造了个‘私通西夏、拥兵自重’的罪名构陷,押回京城……判了个斩监候……人就被秘密关在开封府大牢的黑字号单间里。弟兄们都是莽夫,只知拼命,数月来想了几次法子想劫牢,可那开封府大牢被童贯经营得铁桶一般,号称‘活地府’,外围有禁军巡逻,内里狱卒个个是硬手,还有那素有‘铁面判官’之称的开封府知府李之应亲自坐镇,看守得严密无比,硬闯根本……以卵击石啊!折了几个兄弟进去,连牢门都没摸着……”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

“都怪我……没本事……”王氏再也压抑不住,泪水滚滚而落,“只能眼看着他身陷囹圄,半点忙也帮不上……”

“关夫人切莫自责!”西门庆忍住疼痛,目光坚定,“童贯构陷忠良,人神共愤!如今他已在紫宸殿露出狐狸尾巴,激得徽宗怀疑。只要我们能找到他陷害关将军的铁证,送到御前,或能……有转机!”他喘息更急,撑着身体想坐起,“周…周大哥,你对开封府大牢…可有细致的了解?”

周通一惊,跨前一步:“西门壮士!你…你想做什么?莫非是劫狱?!”他深知那牢城的凶险。

“不是强劫……”西门庆眼中锐光一闪,那是市井打磨出的狡狯与江湖淬炼出的孤勇交织的光,“是‘救人’!童贯被逼到墙角,倘若抓我不得,他必狗急跳墙,定会先下手为强,灭关将军之口!此处虽隐秘,但童贯势力庞大,搜寻范围会不断扩大,此地已非久留之地!必须…必须在童贯动手之前,救出关将军,远走高飞!”

周通脸色凝重:“西门兄弟说得在理。但开封府大牢,真真是铜浇铁铸的牢笼!李之应那‘铁面判官’的名号可不是白叫,最是严苛法纪,一丝不苟!就算咱们能进得牢门,面对重重守卫还有那李之应,怎么救人?插翅也难飞!”

西门庆靠在草垫上,忍着伤痛思索,汗珠从他鬓角滑落:“李之应?我曾听白仁兴说过,可是那位早年任济州府通判时,因刚正不阿、拒绝为童贯亲戚开脱死罪,而被童贯记恨、寻衅贬斥出京的李大人?”

“正是此人!”周通重重点头,“李大人是个清官能吏,正因他眼里揉不进沙子,才更麻烦!规矩比天大!便是知道童贯是奸佞,若无真凭实据,他也绝不会徇私纵囚!”

“未必!”西门庆喘息着,眼中却亮起智计的光,“正因他正直!才深知童贯是什么货色!也更能体会忠良之难得!只要…我们能拿出童贯害人的铁证……不,只要能让李大人相信关将军是被冤枉的!相信童贯正在谋划毒手!点燃他心中那团忠义的烈火……就可能有转机!”他望向王氏,目光带着希望,“关夫人,关将军…可有什么极其贴身、能让李之应李大人一眼便信、睹物思人的信物?”

王氏努力平复情绪,思索片刻,毅然从贴身小衣的内袋深处,掏出一块温润雪白的玉佩!那玉质细腻,雕工古朴,正面是一只威猛的虎头(暗含关将军之“威”),背面则是一个铁划银钩、力透玉背的“忠”字!字迹凛然,带着一种宁折不弯的刚烈之气!

“这是鹏举祖传的家训玉佩,从不离身!”王氏将玉佩交到西门庆染血的手中,“他说,‘忠’字当头,人在玉在。早年他在济州府兵备道任职时,李之应大人时任通判,两人虽职级有别,但脾性相投,在赈济灾民、整肃吏治上有过几次深谈,互引为知己。鹏举说,李大人见过此玉,还曾赞过这个‘忠’字刻得极有风骨……西门壮士,你…你拿去试试!看能不能…”她的声音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盼。

西门庆感受着那温润玉质和刻痕的刚劲力道,郑重地将玉佩贴身藏好:“好玉!关将军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周大哥,”他看向周龙通,语气斩钉截铁,“劳烦你预备一条结实的小船,船舱最好能藏人。今夜子时,咱们就动身,去开封府大牢!”

周龙通看着西门庆决然的眼神和王氏母子殷切的目光,胸中热血翻涌,纵然疑虑重重,也知事已至此,避无可避!他重重点头,抱拳应道:“好!兄弟豁出命去,也要保你们周全!我这就去准备!” 转身大步离去。

……

黄昏如血,残阳的最后一抹光辉艰难地刺透密实的苇丛,将枯黄的苇秆染得如烧红的铁丝。水面上浮动着一层破碎的金红光晕。周通带着两名最精悍、最熟悉水性的西军旧部,撑着一条狭长的乌篷快船,悄无声息地滑到水寨下隐蔽的泊口。西门庆在王夫人搀扶下勉强登船,伤口虽经草药止血,依旧剧痛钻心,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关平懂事地牵着幼弟关安的手,在军汉的扶持下小心翼翼上了船。王氏用破布裹紧两个孩子单薄的棉袄。

乌篷船如同水蛇般悄然离开水寨,滑入幽暗的水道。船桨入水无声,只留下船头分开水面的极细微涟漪。周龙通亲自掌舵,两名兄弟一前一后警惕地扫视四周。船行苇荡深处,周围除了苇叶摩擦的沙沙声和远处的水鸟鸣叫,寂静得令人心悸。王氏紧紧搂着两个孩子,感受着他们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关安年纪太小,憋着一泡眼泪,小嘴扁着,却在母亲的安抚下强忍着不哭出声。西门庆靠着冰冷的船舱壁,闭目养神,努力聚集着仅存的体力,脑中飞速盘算着每一步的计划。

夜渐深,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了芦苇荡。寒风贴着水面刮过,冰冷刺骨。船行了约莫两个时辰,已接近离京城较近的水域。西门庆忽然警觉地睁开眼,侧耳倾听。周龙通也同时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吁——!” 低沉的马嘶声混杂着盔甲碰撞的金属摩擦声,由远及近!

“是骑兵!童贯的人!他们在沿岸搜查!” 周龙通压低声音急道,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紧张。他将船猛地往一侧茂密粗壮的苇丛中撑去,船头扎入厚实的苇墙,被高大的苇秆和干枯的苇叶重重包裹起来,如同一个天然的隐蔽巢穴。

众人屏息凝神,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火光在远处河岸上亮起,如同一条游动的火龙,马蹄声阵阵,越来越清晰,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动!一个粗嘎嚣张的公鸭嗓子在凛冽的寒风中断断续续飘来:

“……都给老子瞪大眼睛仔细搜!一草一木都不许放过!枢密使大人有严令!……找到那狗贼西门庆者——赏黄金千两!窝藏同罪者,格杀勿论!……搜!沿河岸,搜遍这芦苇荡!”

火把的光亮透过苇丛缝隙,晃动着投射在众人惨白的脸上。关安终于忍不住,小身子剧烈一抖,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王氏骇得魂飞魄散,急忙用手死死捂住小儿子的嘴,另一只手则将关平紧紧按在怀里。两个孩子紧紧贴在她胸前,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胸膛那擂鼓般的心跳和他们自己抑制不住的颤抖。西门庆一手按在腰间断枪头上,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袖中藏的短匕,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鹰,死死锁定着岸边的火光动向。

突然,“扑棱棱——”!一只藏身附近苇根下的水鸟被岸上兵马的响动惊飞,挣扎着冲出苇丛,带着巨大的声响扑向黑暗的夜空!

“那边有动静!苇丛里面!”岸上一个眼尖的骑兵立刻尖声高叫!随即几匹战马嘶鸣,沉重的马蹄声朝着西门庆等人藏身的这片密集苇丛奔来!火把的光亮急速逼近!

“糟了!”周龙通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抄起沉重的船桨,就要往岸上跳,“壮士!你护着夫人孩子!我来引开这些狗贼!!” 两军汉也同时握紧了腰刀,目眦欲裂!

“不可莽撞!”西门庆一把死死抓住周龙通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周龙通无法挣脱,“他们有火器弓弩!骑马!你去了是白白送死!断不可行!”他急速扫视四周的水面和植物,目光猛地定格在不远处一片漂浮在水面、根系发达、长势极其茂盛的水葫芦丛!那些墨绿色的植物圆叶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几乎覆盖了一小片水域,如同天然的巨大浮岛屏障!

“快!把船划进那片水葫芦丛!”西门庆低喝,指向目标,“那里藤叶纠缠密实,藏住船不是难事!快!”

周龙通瞬间领悟,顾不得多想,招呼两名兄弟拼命划桨!乌篷船如同离弦之箭,借着水流悄无声息地朝着那片密集的水葫芦群落斜刺里猛冲过去!船体猛地扎入厚实的水葫芦丛中,坚韧的藤蔓和巨大的浮叶立刻纠缠上来,发出“沙沙”、“扑簌簌”的密集摩擦声。船体被无数粗壮的根茎和水葫芦叶死死缠裹住,迅速地被这绿色的“沼泽”吞没!

几乎就在船体被覆盖的瞬间,几个骑兵牵着马,端着长枪,举着火把,骂骂咧咧地拨开苇秆,深一脚浅一脚地闯到了刚才水鸟飞起的那片芦苇滩涂水边!火光在水面摇动,距离船身仅丈许!西门庆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岸边泥泞中对方战马喷出的白气和骑兵甲胄反射的冰冷寒光!王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整个身体绷紧僵硬,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却浑然不觉。

“头儿,没人啊?是不是野鸭子?”

“放屁!哪他妈有那么大动静的野鸭子?仔细搜!草深的地方用枪捅!童枢密说了,那狗日的西门庆带了女人孩子,肯定跑不远!”

“头儿!水葫芦那边要不要也捅捅看?”一个士兵狐疑地盯着那片过分安静、堆积如山的植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地!

“梆梆梆梆——!!!”一阵急促而高亢的铜锣梆子声,如同疾风暴雨般从东面方向骤然撕裂夜空!随即是一阵混杂着喊杀和兵刃撞击的嘈杂声响!隐隐还有火光摇曳!

“头儿!快听!是东边咱们的人碰上硬茬子啦!打起来了!”

岸上的骑兵头目一愣,侧耳倾听,果然是激烈的厮杀声从东边三四里外传来!“他奶奶的!响箭传讯!是咱们的人遇袭了!快!快去接应!这边回头再来搜!走!” 他当机立断,翻身上马。

“妈的,不知这贼子躲在哪里了!快走!”骑兵们不甘地最后扫了一眼那幽深莫测的芦苇荡和水葫芦丛,纷纷上马,吆喝着拨转马头,沿着河岸向东疾驰而去!马蹄声和火光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直到岸上再无一丝声息,浓重的黑暗和死寂重新笼罩水面,藏在“绿色堡垒”中劫后余生的几人才像被抽掉了筋骨般,齐齐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早已汗透重衫,浑身酸软。王氏瘫倒在船舱,大口喘息着,后背冰凉的冷汗浸透了层层单衣,夜风一吹,激灵灵打个冷战。两个孩子依偎在她身边,关平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关安的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周龙通抹了把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老天爷……好险!多亏了东边的好汉!是谁……在暗中帮咱们?”

西门庆靠在湿冷的船帮上,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锐利明亮,望向东边那早已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的火光方向,若有所思:“听那动静,像是故意驱赶猎狗的法子……或许是种老将军麾下的忠勇之士,也许……是别的路见不平者。”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湿润的空气,“此地绝非久留之地,童贯的人随时会折返。尽快进开封府!”

船行至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终于抵达开封府城西南护城河一处极为偏僻、淤塞废弃的小水门附近。周龙通寻了一处最是茂密的芦苇丛将船藏得严严实实。西门庆强撑着,在王氏和吴用的帮助下,将路上想好的说辞和计划详细对周龙通、王氏交代一番。随后,几人换上准备好的粗布旧衣,脸上抹了灰土菜渍,混在第一批进城贩运蔬菜瓜果的农夫小贩队伍中,低眉顺眼,悄无声息地随着人流涌入了还笼罩在黎明雾霭中的汴京城。

……

开封府大牢威严耸立,黑沉沉的高墙在黎明的微光中如同沉默的巨兽,散发着阴森的气息。生铁铸造的牢门紧闭,门前十余名挎着腰刀、身着皂服的彪悍狱卒挺立如松,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空寂的街道,只有他们脚下石缝间偶尔爬过的几只黑色甲虫昭示着此处的生机。

西门庆等人远远躲在一个早市刚刚支起的简陋茶水摊后面,借着晨雾和摊铺的遮挡,小心地观察着那森严的牢门和周遭环境。空气清冷,水气在面颊凝结。

“李之应李大人,”周龙通压得极低的声音在西门庆耳边响起,“勤勉异常,无论风雨寒暑,每日必于辰时三刻亲自入牢巡查一番,此惯例雷打不动。他走的是正门。咱们要单独见他一面,难如登天!”他脸上满是忧虑。

西门庆点点头,目光越过茶水摊的热气,敏锐地在大牢侧后方的小门附近捕捉到一丝异动——那是供杂役运送夜香桶出入的窄小偏门!此刻,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正费力地从里面推出一辆堆满沉重木桶的粪车,腥臊恶臭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熏得路过的行人纷纷掩鼻绕行。负责看守小门的两名狱卒也皱着眉退开几步,大声催促着那少年动作快点。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西门庆脑中瞬间成型!他需要制造一个混乱,一个能让李之应短暂脱离护卫视线的混乱!而这个污秽不堪的粪车,或许就是钥匙!

西门庆迅速走到茶水摊老板身边,这是个老实巴交的老汉。西门庆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把碎银:“老板,行个方便,我有点急事想进里面巷子寻人,借你这套粗布围裙和这顶旧斗笠遮掩下…有恶疾,怕吓到人。”他的话语带着歉意和几分祈求。

老汉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西门庆虽狼狈但眼神干净的脸(虽然抹了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解下油腻的围裙和一顶破旧的斗笠递过来:“小哥……你…小心些,里面可不太平。”

西门庆道了声谢,迅速在墙角将那围裙套在粗布衣服外,斗笠压低至眉际,又将双手在墙角泥地搓了搓,沾满污垢。他深吸一口气,推倒了茶水摊角落堆积的几个空筐篮,让它们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引走了摊主和少数早起行人的目光。趁着一霎那的混乱和注意力分散,他如同鬼魅般穿过清晨薄雾,迅速靠近那推粪车的少年!

“小兄弟,看你累的!我来帮你推一段!”西门庆用低沉的、带着疲惫的声音说着,自然地伸出手搭在粪车木柄上,另一只手却极其隐蔽又迅速地将一块沉甸甸的碎银子塞进了少年满是汗渍、裂开口子的手心!

推车少年猛地一惊,回头看到一个戴着破斗笠、浑身酸臭粗布短打的汉子,感受到手里冰凉硬物的分量,脸上瞬间由惊疑转为狂喜!这块银子够他一家嚼裹几月!他警惕地左右看了一眼,低声急促问道:“大哥你?”

“别声张,就搭把手。”西门庆声音平稳,手上一用力,几乎抢过了推车的掌控权,脚步一错,身子巧妙地挡在少年和侧门狱卒之间,让狱卒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变化。

少年机灵地不再言语,低着头装作用力推车的样子。两个不耐烦的狱卒捂着鼻子,见是送粪车的“杂役”返回,又闻着这冲天的恶臭,只盼这腌臜东西赶紧弄走,连多看一眼都嫌脏,随意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进去:“快点快点!送了就滚!臭死了!”

西门庆推着沉重、刺鼻的粪车,跟随少年,屏住呼吸,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终于一步步走入了那象征着绝望与死亡的地界——开封府大牢。

正是:

义士舍身谋救主,逆贼冒死敢翻案。

开封府内风云起,且看今朝谁好汉!

欲知西门庆能否混入死牢?童贯又会使出何种毒计?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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