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城,晋宫深处。
时值秋末,寒风开始砭骨。晋景公斜倚在铺着虎皮的玉榻上,青铜蟠螭灯座上的油灯火苗跳动,映得他面色忽明忽暗,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案几上玉樽空置,唯余冷香一缕。他望着雕花窗棂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是晋国的根基,也是束缚他决断的无形枷锁。
殿门无声滑开一条缝,冰冷的夜风卷入。一个身影,跛着右腿,拖着沉重的步伐踏入这片昏黄的光晕之中。是郤克。他身上的玄色锦袍沾着夜露,眉宇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跛足踏在坚硬冰冷的玉石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宫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多年前那个噩梦般的齐国春日,灼热、屈辱、无地自容的景象,瞬间穿透时光,再次在他脑中炸开。雕梁画栋的齐国明堂,丝竹喧天。当他,堂堂晋国正使,拖着这条幼时落马致残的右腿,尽力维持着仪态步入殿堂时,齐顷公精心设计的羞辱开始了。帷幕之后,竟堂而皇之地走出一个同样跛脚的优伶,刻意模仿着他行走的姿态,一步一顿,如同木偶戏般夸张可笑。更甚者,厅堂之上,齐国君臣哄笑声如沸水腾起。他试图保持外交官的尊严,然而齐顷公兴致盎然,命宫中美姬投掷甜瓜。滚圆的瓜果带着戏谑的弧线落在他脚边,他不得不狼狈地追逐、躲避。每一次因腿脚不便的踉跄,每一次滑稽的扭动身躯,都引来满堂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如鞭子般抽打在他的灵魂之上。那一刻,晋国的国威与他郤克个人的尊严,一同被践踏在齐国宫殿的尘埃里。
那烙印太深,成了梦魇,成了毒,日夜啃噬他的心。“晋贼跛足!”那刺耳的嘲弄仿佛就在耳边回荡。耻辱像深冬的冰碴,扎在心口最深处,每一次心跳,都牵动剧痛。复仇的火种早已燃成燎原之势,只待东风。
他来到景公榻前数步之外,深深躬下身躯,脊背因愤怒与积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臣,郤克,夜叩宫门,万死惊扰陛下安寝,只为再奏一请。”
晋景公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遥远:“又是齐国之事?”他早已猜透来意,数月间,郤克为雪此辱,奏请攻齐的简牍如雪片般飞落他的案头,言辞一次比一次激切。“郤卿,你之痛楚,寡人未尝不知。然国有国政,邦有邦交。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伐齐,伤筋动骨,劳师远征,胜败难料,况中原诸侯,虎视眈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玉璧上摩挲,“寡人身为一国之君,需为万民福祉计。去岁蝗灾刚过,春旱又临,仓廪尚未充盈……你教寡人,如何轻启战端,致生灵涂炭?”景公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权力和责任反复拉扯后的深深倦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陛下!”郤克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沙哑撕裂,“臣闻之,主辱臣死!昔年齐公之辱,非辱臣一人,实辱我大晋国格!彼时殿堂之上,群僚哄笑,辱我使节即如辱我国君!齐侯视我晋国如草芥,视我君臣尊严如儿戏!此仇此恨,若不一血而洗,臣心何安?晋威何存?天下诸侯又将如何看待我晋?是‘可欺之国’乎?”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跛足因激动而更显沉重地踏前一步,发出砰然闷响。“陛下!臣并非仅为私愤。齐顷公自恃国力,骄纵已久,东征莱夷,西窥宋卫,北联戎狄,其心昭然!近日斥候密报,”郤克急促地从怀中抽出一卷细密的羊皮,用力在景公面前的玉几上展开,“齐国陈兵于鞍邑、平阴一线,修缮武库,广募材士,筑高垒深堑,目标直指我晋黄河锁钥之地——棘津!其志不在小,意在断我西进之路,扼我咽喉!若待其羽翼丰满,势成,则我晋东境危矣!此非臣危言耸听,乃迫在眉睫之祸!”
微弱的灯火跳动着,映在羊皮地图上山川城池的密线间。晋景公坐直了身体,眼神终于聚焦在地图上。郤克的手指因激愤而颤抖,坚定地点向齐国边境的几个关键隘口:“陛下请看!臣非鲁莽求战。四年蓄势,呕心沥血,早已拟定奇袭之策:不必倾国之力,只需精兵五万——步卒三万,甲胄精良;车兵五千,战车坚固;骑兵一万五千,马蹄裹布,轻捷剽悍!出绛城,昼夜兼程,密行太行陉道,直插齐南安城要塞!安城乃齐长城锁喉之处,夺之,则可截断齐国南北援兵,动摇其整个边防!速战速决,仿若雷霆一击,克敌制胜后,迫其谢罪,扬我国威,即刻班师!既可复仇雪耻,震慑不臣,又可一举拔除边患!耗粮有限,扰民最轻!天时地利皆备,只待陛下之决断!”
景公的眉头锁得更紧,手指轻轻敲击玉几。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他深知郤克之才,此计看似冒险,却有其可行之处。然而战争的巨兽一旦放出……“郤卿,”他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权衡,“你言‘迫其谢罪’,刀兵相向之下,岂能不杀人盈野?寡人常思,昔年城濮之役,我晋虽破楚师,然所过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楚民怨恨,十数年不消。若我晋军东伐,纵能破城略地,齐民亦我华夏之民,其怨其痛,寡人于心何忍?况战场变幻莫测,奇袭若失,困于敌境,则五万锐士,国之栋梁,恐化作异乡白骨……寡人每念及此,寝食难安。”仁君之忧与霸主的权衡在他心中剧烈交锋。
“陛下仁德,泽被苍生,臣五内俱感!”郤克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中带着决绝的嘶吼,“然,陛下!国之大义在前,妇人之仁乃为祸根!齐国欺我在先,厉兵秣马于后,是其不义不仁!若因怜敌国之民而纵容强齐,是为大不仁!为晋国长久计,为后世子孙安宁计,此战,不得不发!且臣在此立誓:凡入齐境,除顽抗之军士,不妄杀一庶民,不焚烧民舍,不侵扰田稼!只诛首恶,迫其认罪!如若战败,臣,”他的头深深垂下,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愿自刎于齐地,以谢陛下与全军将士!若苍天垂怜,得胜而还,臣别无他求,唯雪国耻、复君威而已!陛下!请再看,”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在灯下高举——那是一枚小小的青铜符节,刻着滑稽猴头,“此物,便是当日齐侯假意示好而掷于臣足前之‘戏物’!四年来,此物便是臣的梦魇!每一瞥见,便是那满堂的嘲笑,便是陛下您所受的羞辱!它在提醒臣,此耻不雪,臣生不如死!晋国亦将蒙尘!陛下——!”最后一声呼喊,如同垂死困兽的悲鸣,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那铜符上猴头的笑容,在摇曳的光影里显得无比狰狞,刺入景公的眼帘。
晋景公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看着跪伏在地、身躯因激愤与哀求而剧烈颤抖的郤克。那跛足显得如此突出,仿佛承载了整个晋国的重量和一个将军全部的血性。那猴头铜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郤克的话像鼓槌,敲打着他作为君主的最后一丝犹豫。国格……民心……后世……“起来吧。”景公的声音喑哑,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郤克面前,亲手搀扶起这位复仇心切的将军。他的目光越过郤克花白的鬓角,看向无边黑夜,“寡人……允你所请。”
“陛下!”郤克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火焰,继而化作复仇烈焰,“臣……谢陛下天恩!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他几乎哽咽。
然而,君王的承诺远非一言定鼎。接下来的时日,成了郤克与景公意志的反复拉锯,更是他单方面、无休止的攻心之战。朝堂之上,反对的声音如同浪潮。以老成持重的韩厥为首的部分重臣,力陈伐齐风险:“臣闻,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齐乃东方大国,根基深厚。齐顷公虽骄,其臣如国佐、高固之辈,皆智谋之士;其军多习水战,惯于东夷之地。我晋以步车为主,千里奔袭其腹地,稍有不慎,粮道一断,则危若累卵!况楚、秦皆窥侧,一旦我军深陷齐境,彼等乘虚而入,晋国东西受敌,如之奈何?郤克将军被辱,国之共愤,然当遣严词使节,责问齐侯,迫其谢罪即可,何必兵戎相见,徒耗国力!”韩厥身着紫袍,须发皆白,在廷议中执笏躬身,语重心长,字字句句指向潜在的风险。他的忧虑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人的声音。
每一次廷议,对郤克而言都是一次酷刑。反对者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心中的怒火更加炽盛。他几乎要咆哮出声,控诉那根植于骨髓的羞辱。但他强忍着,待韩厥言毕,深吸一口气,跛行几步,立于朝堂中央,环视群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淬火的冰冷:“韩大夫老成谋国,其言在理。然郤克敢问,若遣使责问,齐侯便肯折腰?昔年宴饮之间,彼已毫无顾忌折辱于我!今日我遣使问罪,岂非再授其口实,再受其愚弄?若彼拒而不见,或虚与委蛇,我晋国之脸面,是置于足下践踏一次,再践踏一次?其势更强,其心更骄!至于敌国窥伺,”他猛地指向西方,“楚王新丧,其子尚幼,国内不稳,自顾不暇;秦地贫瘠,非数年不可东出!此正是我晋一振雄威,震慑四方宵小之时机!齐若不挫其锋锐,天下诸侯何以尊我晋为盟主?!至于用兵风险,我郤克一肩担之!胜,则洗刷国耻,拓土安邦;败,则唯克一人头颅尔!陛下!”他转向御座上的景公,“《易》有云,‘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今之齐国,已成我晋心腹之虞,如疽附骨!不去不除,后患无穷!”
昼议之后,深夜,景公又在寝殿召见他。窗外秋虫唧唧,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景公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虑。“郤卿,寡人依旧辗转难眠。”景公披衣而坐,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齐国,千年古国,田氏擅渔盐之利,民风狡黠强悍,多出奇谋之士。昔年管仲治国,桓公称霸,其谋略根基犹存。寡人恐卿之奇策,或在其意料之中。彼若于险隘处设伏……五万精锐,乃是晋之柱石,寡人赌不起啊。”忧虑像丝线,缠绕着他的决断。
郤克的心悬了起来,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反而跪坐在景公下首,声音沉稳如铁:“陛下所虑极深。然正因齐国以智谋见长,反易轻我直行勇进之举。臣已详勘地图,细访老卒。”他从袖中又抽出一卷更为详尽的羊皮图,“安城虽险,然齐将殖绰、郭最,皆恃勇寡谋之辈,骄横自满。安城南面峭壁,号为‘鸟道’,猿猴难攀,彼等守备定然松懈。臣已遴选出三百敢死之士,皆山民猎户出身,攀援如履平地。趁夜色漆黑,悬索登顶,居高临下,或放火乱其营,或发矢毙其将!此为凿破坚石之锥!正面大军,只需猛攻北门,吸引敌军主力即可!天时、地利、人和,运筹在我!”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几个关键点用力戳下,显示出无比精密的算计和必胜的决心。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无形中给了景公些许信心。
说服的过程是漫长的煎熬。有时,景公似乎已然决意允准,批了调兵的部分诏令。可隔日,或听一忠臣忧心国运的进言,或遇秋雨连绵道路泥泞的消息传来,便又动摇。他烦躁地摔落了简牍,对着垂首复命的郤克怒吼:“再等等!待天晴路干!此般泥泞,大军如何行进?”
这无疑给复仇心切的郤克心头又添上一把冰刀。他面上恭谨,告退而出,回到府邸,独坐静室,门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狂怒地敲打着屋顶瓦片。他猛地站起身,不顾跛足带来的钻心疼痛,抓起蓑衣,再次冲入凄风冷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透了他的衣衫。道路泥泞不堪,每一次跛足的下陷和拔出,都耗费他巨大的气力。当他浑身泥水,再次站在晋景公面前时,连门口的卫兵都面露不忍。水滴从他花白的头发、胡须上不住滴落,在干净的地板上汇成一滩泥水。他的跛腿因寒冷和过度用力而剧烈疼痛,微微颤抖着。
“陛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寒冷中显得嘶哑而执着,“此乃天助我也!秋雨滂沱,齐人必料我军难行,故守备更懈!我军何不趁此疾行?风雨声、雷声,皆可掩我大军行动!此正兵法所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陛下明鉴!”他昂着头,目光灼灼,仿佛穿透雨幕,看到了安城的火光。
晋景公望着眼前这个被雨水、污泥和彻骨恨意包裹的老臣,看着他那条因寒冷痛苦而不断抽搐、却依旧支撑着他站立复仇的残腿,看着他眼中那永不动摇的疯狂火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最终的被说服感,夹杂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终于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一切的顾虑、风险、仁心,在这股凝聚到极致的个人意志与复仇怒火面前,似乎都不再是无法逾越的障碍。这不再是简单的国事,而成了郤克燃烧生命追求的唯一正义。
“罢了……罢了……”景公颓然地挥了挥手,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随你去吧,郤卿。寡人……准你所奏。调兵……虎符……皆如卿所请!”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忍再看那倔强如石的身影。
半个月后,象征着晋国最高军权的青铜虎符,冰冷而沉重地落入郤克宽厚粗糙的掌心。当他紧握这小小铜符的那一刻,周身的热血却在轰鸣奔涌!七年!整整七年!屈辱如毒蛇缠绕,仇恨如烈火焚心!那跛脚之痛,那殿堂哄笑之辱,日夜噬魂!无数个不眠之夜,辗转反侧,心如刀绞!而今,他手握虎符,意味着复仇的权柄终于降临!他眼中滚烫,几乎要落下泪来,但那泪水瞬间被滔天的恨意烧干,只余下鹰隼般的冷厉与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夙愿将偿!
绛城内外,兵甲铿锵。一场因跛者之辱而点燃的复仇血火,即将燃遍东方。
晋厉公元年秋,冬风渐紧。
郤克亲率五万晋国精锐,战旗猎猎,矛戈如林。军阵浩浩荡荡,如一条玄黑色的钢铁巨蟒,自晋国绛城蜿蜒而出,卷起漫天尘烟,直扑齐国西南屏障——安城要塞。车轮隆隆,碾过干枯的草茎和冻土,沉重的脚步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雷鸣,震得大地微微颤抖。士卒们铁甲的甲片在秋日的微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幽光,他们脸上刻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主将点燃的复仇渴望。郤克身披厚重犀甲,策动青骢骏马,右腿因不能承受长时间用力,悬垂在马鞍一侧特制的铜环之上,但脊背挺直如出鞘的利剑。他冰冷的目光越过起伏的、被寒霜侵染的枯黄山峦,死死盯在远方那条横亘于山脊上的灰暗长城——安城!耻辱的起点,必须用齐人的血来洗刷!
“急报!将军!齐军三万,主将殖绰,已尽集安城!弓弩手悉数登城,城门紧闭,滚木礌石齐备!看来是严阵以待!”快马斥候裹着一身征尘,嘶声禀报。
“好!”郤克嘴角勾起一丝狞厉的弧度,“就怕他不守!传令全军:加速!日落前,压至城下!准备东西南三面——佯攻!给我把这缩头乌龟的壳砸烂!敢死之士,今夜子时,攀爬南面‘鸟道’!成功登顶者,官升三级,赏千金!后退一步者,斩!”他的声音像破锣,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死亡律令,在凛冽的风中散开。
战鼓,沉重而缓慢地擂响,一声声,如同死神的催命符。沉闷的“咚!咚!咚!”声浪撞击着冰冷的空气,驱散了最后一丝山间的薄雾,也狠狠撞在所有晋军士卒的心坎上,催发出嗜血的凶性。晋军庞大的军阵在距离安城一箭之地的野地里,如同一座瞬间耸起的钢铁丛林轰然展开,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可怕的纪律。步卒方阵在最前方,巨大的木橹盾层层叠加,如一道移动的铜墙铁壁。橹盾之间,长矛手紧握丈八长矛,矛尖斜指天空,寒芒刺目如林。弓弩手方阵在后迅速集结,动作利落地将沉重的弩机上弦,箭袋插在触手可及之处。沉重的战车在侧翼列阵,锋利的戈戟森然林立。骑兵群则隐在后方高地,如同蓄势待发的群狼,战马打着沉重的响鼻,躁动地刨着蹄下的冻土。
安城之上,人影幢幢。齐将殖绰顶盔贯甲,在垛口后巡视,脸上带着轻蔑和不以为然。看到城下衣甲鲜明、气势汹汹的晋军,他嘲弄地嗤笑:“哼!郤克小儿,当真来了?带个瘸腿还敢妄图攻城?传令!弓弩——对准那个跛子给我射!射中了有重赏!”齐卒哄笑应和。
“擂鼓!”郤克眼中血光一闪,猛然拔剑前指!
“攻——城——!!!”
进攻的号角刹那间撕裂长空,凄厉高亢,带着无尽的杀意!晋军步卒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雪耻!雪耻!杀!杀!杀!”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排山倒海般扑向安城冰冷的城墙!
嗡——!
如同阴云骤至!安城之上,瞬间腾起一片密集的黑色箭雨!无数箭矢在空中汇成死亡的乌云,遮蔽了惨白的冬日阳光,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尖啸,狠狠砸向晋军移动的盾墙!
咄!咄!咄!笃!笃!笃!
箭镞撞击厚实木盾的恐怖声响连成一片沉闷的惊雷!巨大的冲击力让持盾的晋卒手臂剧震!更有许多箭矢从盾牌缝隙或越过盾顶钻入!噗嗤!噗嗤!利刃穿透皮甲、撕裂肌肉的声音不绝于耳!被射中面门者,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栽倒在地!被射穿咽喉者,双手捂着喷涌的血箭嗬嗬倒地!胸膛中箭者,口喷鲜血踉跄几步跪倒……第一波箭雨落下,攻城大阵最前沿便瞬间多了一层抽搐的尸体和凄厉惨嚎的伤员,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枯黄的土地。
“不准乱!不准退!弓弩手——给我还击!压制城头!”郤克的怒吼在惨叫声中穿透战阵。他策马在阵后督战,眼神如冰,不为眼前的惨烈所动。他眼中只有那城头飘扬的“齐”字大纛。
晋军后阵的弓箭手们动作迅捷,同样万箭齐发!弓弦回弹的爆响汇成一片!黑色的怒涛逆射而上!城头顿时响起更为密集的“笃笃”声和猝不及防的齐卒惨呼!箭矢钉在城砖上,木梁上,射穿皮盾铠甲!不时有齐卒中箭,惨叫着从高高的城墙上翻滚坠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骨裂声!一时间,双方箭矢在空中密集交错穿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死亡如同最廉价的雨点,在城上城下疯狂泼洒!
“云梯!”郤克长剑再次前指!早已等候多时的步卒扛着沉重的长梯,借着盾牌兵的掩护,顶着不断落下的箭矢和零星的滚石,向着城墙发起了亡命的冲刺!有人在中途就被利箭贯穿,倒下时云梯沉重地压在身上。但更多的人嚎叫着冲到墙根下,奋力将裹着生牛皮的长梯架靠在城墙上!
“杀上去!”军官声嘶力竭的咆哮!
蚁附攻城!惨烈的地狱画卷刚刚铺开!晋军死士们口衔短刀,一手举着小圆盾护头,一手拼命抓住湿滑冰冷的梯子向上攀爬!城墙上,沸油如雨般倾泻而下!滚烫的热油泼洒在攀爬者的头上、身上,皮肉滋滋作响,瞬间鼓起巨大的水泡,惨绝人寰的哀嚎让人灵魂颤抖!更有滚木礌石从天而降!磨盘大的石块砸下,中者立毙!长满铁钉的滚木翻滚落下,将一串串梯子上的士卒扫落,连带砸倒下面正在攀爬的同袍!骨折筋断的声音混杂着被活活烫死者的凄厉长嚎,瞬间充斥战场!
但晋军悍不畏死!不断有人攀近垛口!一名魁梧的晋卒终于爬上墙头,圆盾架开劈来的长戈,手中短刀狠狠捅进一个齐卒的腹部!热腾腾的肚肠顿时流出!但他随即被侧面刺来的数支长矛同时捅穿!身体被高高挑起,如同破败的麻袋般甩下城墙!血雨漫天!
郤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血腥的绞肉机。远处的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血球,缓缓下沉,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渗入泥土,形成大片泥泞的血沼。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混合着人体烧焦的恶臭,在空中久久不散。持续数个时辰的猛攻让双方都付出了巨大代价,但安城北门、东门虽多处动摇,齐军依仗地利仍在苦撑。战斗陷入残酷的僵局。
寒星初现,夜风如刀。
安城南面,被称为“鸟道”的千仞绝壁之下。三百名身着深色劲装、背负绳索、铁钩、涂抹着黑色油彩的精锐晋军死士,如同黑暗中悄然移动的壁虎,在陡峭嶙峋的山石间无声攀爬。冰冷的山风呼啸而过,卷起他们的衣袂。指节在嶙峋的岩石上摩擦,指甲剥落,沁出鲜血。每一个人都专注于眼前那不到半尺的支撑点,每一次挪移都惊险万分。
咔嚓!一块松动的岩石从一名死士手中脱落!带着细碎的声响滚落深不见底的黑暗幽谷!过了片刻,才传来遥远而沉闷的撞击声。那死士身体猛地一僵,冷汗瞬间湿透后背,死死贴在冰冷垂直的石壁上。旁边同伴投来紧张的眼神,他咬紧牙关,稳住身形,继续向上。汗水模糊了双眼,荆棘划破了脸颊,但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攀上去!火攻!扰乱!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一个又一个黑影终于翻上了光秃秃的峰顶。如同鬼魅般在夜风中伏低身体。山下安城的轮廓清晰可见,城内灯火稀疏,隐约可见齐卒调动,大部分注意力显然被北方的猛攻吸引。只有寥寥几个哨兵抱着长戈在墙头昏昏欲睡地巡逻。
“准备火箭!”“火把!快!”“瞄准马厩!粮仓!营房!”死士首领低声而急促地命令。带着燃烧油脂的箭头被搭上劲弓,几堆淋满火油的干草捆也被堆积起来。
“放!”一声低吼!嘶——!
数十支燃烧的火箭划破死寂的夜空,如同坠落的流星,带着凄厉的哨音,向着城内几处要害区域狠狠扎下!与此同时,峰顶的几处干草堆被点燃,烈焰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幕下显得无比刺目!
轰!轰!城中瞬间腾起数处火头!干燥的草料、易燃的木仓顶见火即燃!火借风势,狂猛地蔓延开来!马厩里战马受惊,发出凄厉长嘶,疯狂挣扎撞击着围栏!粮草被点燃,浓烟冲天而起!睡梦中的齐军营地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惊醒!火光映照下,人影杂乱奔走,“着火了!”“晋兵上来了!”“敌袭!”混乱的呼喊此起彼伏!城墙上防守的齐卒也被这背后的火光和喊杀惊得乱作一团,不知多少敌人杀入,心胆俱裂!
“敌军大乱!”山下,一直凝神观察的郤克眼中爆发出饿狼般的光芒!“天助我也!”他猛地拔出长剑,“全线猛攻!北门!东门!全力压上!击鼓!全军——进攻!”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更加致命的晋军攻势,在震得大地颤抖的狂暴战鼓声中,如同黑色的狂潮,从血污的泥泞中再次拔地而起,以毁天灭地之势冲向已显混乱的安城!
城内火光大作,浓烟蔽天。城墙上守军心神大乱,顾此失彼!在城外正面如惊涛骇浪的猛攻下,终于有人支撑不住了!一处垛口后的几名齐卒被几架云梯同时钩住墙沿,惨烈的白刃战爆发!一个接一个的晋兵嚎叫着翻上城头!缺口被打开了!如同决堤洪水,后续的晋军源源不断涌上城墙!
“顶住!顶住!”殖绰挥刀怒吼,砍翻一名刚刚冒头的晋卒,但已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红色甲胄在视线中涌现。“将军!城……城要破了!”副将满脸烟灰,声音惊恐绝望。话音未落,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劲弩箭,噗嗤一声,狠狠贯穿了殖绰的咽喉!鲜血如喷泉般激射!他圆瞪双眼,捂着脖子上的巨洞,难以置信地晃了晃,沉重地栽倒在冰冷的城砖上。
主将阵亡!本就慌乱不堪的守军意志彻底崩溃!“败了!败了!”“逃啊!”绝望的哭喊如同瘟疫般蔓延!恐慌瞬间瓦解了残存的抵抗意志。齐军开始成片地向城内或东西两侧逃窜!城墙如同沙堡般崩塌了!
“杀进城去!活捉齐侯!”震天的吼声在晋军中响起!晋军如同汹涌的洪流,从突破的城墙涌入城内!巷战爆发!狭窄的街巷变成更血腥的屠宰场!战车在宽阔的街道横冲直撞!骑兵马蹄飞溅,长矛挑飞奔逃的齐卒!步兵格斗更为惨烈:狭窄的巷道里,刀光剑影,血溅白墙!齐卒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利用房屋、院墙进行阻击。飞石、瓦片、燃烧的门板……任何能当作武器的东西都成了杀器。惨叫、怒吼、兵器碰撞声、房屋燃烧倒塌的巨响混合在浓烟和血腥气中,将安城彻底变成燃烧的人间地狱。
郤克跛着腿,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行过破碎的城门洞。火光映着他冰冷如石雕的脸庞。他的目光扫过堆满尸体、血流成河的长街,扫过断壁残垣中升腾的烈焰黑烟,听着不绝于耳的生命终结的悲鸣,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当他看到齐国营房主梁上那个被烈火吞噬但仍可辨认的硕大“齐”字时,嘴角才微微扯动,露出一丝几乎残忍的笑意。安城,陷落!
然而,战争远未结束。安城失陷的消息如雪崩般传回齐国都城临淄。齐顷公惊骇交加,羞怒难当,急令大将高固、国佐为帅,尽发国内精锐,开赴通往国都的最后一道天险——沂水河岸!齐人发誓要在沂水阻晋军于都门之外!
月余之后,初冬寒风凛冽,沂水河畔,两军再次对峙。
宽阔的沂水因枯水期流速稍缓,但河水依旧刺骨冰寒。晋军五万列于北岸,兵甲虽有损耗,却因安城之胜而士气如虹,战旗虽被硝烟熏染,却更加招展!对岸,齐军铺天盖地,声势极为浩大!齐军主阵之前,一道高达数丈、用粗壮树干临时搭建的巨大壁垒森然耸立!壁垒之后,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和长矛手严阵以待,更有大批骑兵在侧翼游弋!
高固立于壁垒之上,遥望对岸晋军主阵前那个跛腿的熟悉身影,厉声高呼:“郤克!背主逆臣!侵我疆土!今沂水便是尔葬身之地!十万齐军在此,尔等插翅难逃!”
“聒噪!”郤克冷笑,右腿传来的阵阵刺痛让他更加烦躁,眼中狠戾光芒大盛。“儿郎们!齐国最后的壁障就在眼前!屠夫高固狂妄至极,言我等插翅难逃!今日,就叫他亲眼看看,我大晋勇士的铁翼如何遮天蔽日!传我将令:中路步卒,强渡沂水!骑兵侧翼待命,寻敌壁垒间隙,以雷霆万钧之势突入破阵!破此壁垒,临淄便是我囊中之物!进军!”
战鼓如雷!号角破空!
强渡沂水!最原始的搏杀开始了!
无数晋军步卒顶着沉重的橹盾,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奋力向对岸发起冲锋!水流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冰冷彻骨!很快,齐军的箭阵再次笼罩了天空!遮天蔽日的黑箭落入浅滩、河心!噗通!噗通!无数晋卒中箭倒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着,鲜血染红了河面。尸体被水流冲散、沉浮。后续的士卒踏着同伴的尸体和温热的血水继续前行!
“架浮桥!快!”工兵冒着箭雨冲到河心,拼死将木板、皮革、竹筏构成的简易浮桥推过河面!每推进一步,都倒下无数人。终于,几座浮桥艰难搭起!大批晋卒开始通过这些生命通道涌向南岸!
但更残酷的战斗发生在河滩!最先登岸的晋卒刚刚踏上相对坚实的南岸土地,喘息未定,齐军壁垒之后便涌出如同潮水般的长矛手和披甲步卒!短兵相接!河滩狭小,挤满了双方拼死搏杀的士兵!人挤着人,盾牌撞击着盾牌,如同两股汹涌的怒潮迎面对撞!
挤!踏!踩!踢!
这是最贴身、最野蛮的角力!士兵们早已无法挥舞长兵器,只能用肩膀死死顶住盾牌,用蛮力挤撞着试图将对手推回河中!士兵的怒吼、受伤的惨嚎、骨头折断的脆响、踩到内脏的滑腻感……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无数人在这种无情的挤压、践踏中被活活踩死!整个狭长的河滩变成了巨大的人肉磨盘!
就在正面战场胶着惨烈之时,郤克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了一段似乎因建造仓促而显得相对单薄、且在齐军骑兵调动下短暂露出一线空隙的壁垒区段!
“就是现在!”郤克拔剑狂吼,“右翼铁骑!随我——冲过去!踏平那木墙!剁碎齐人!”
沂水南岸,河滩已成炼狱。
狭长的滩涂被数万双沾满血泥的脚反复践踏,泥浆混合着温热的血浆,变得粘稠滑腻。晋齐两军的步卒如同被挤压在磨盘中的血肉,疯狂地推搡、顶撞、撕咬!盾牌撞击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垂死者的嗬嗬声、濒临崩溃的怒吼声……汇聚成一股令人灵魂颤栗的死亡交响。士兵们早已失去了阵型,完全依靠最原始的本能进行着最野蛮的搏杀。长矛、戈戟在如此拥挤的空间里难以施展,短剑、匕首、甚至拳头、牙齿都成了致命的武器。
壁垒之上,高固看着河滩上惨烈如绞肉机般的景象,脸上却并无喜色。晋军的悍勇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们像不知疲倦的野兽,踩着同伴的尸体,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滩头阵地。虽然齐军凭借人数和地利暂时顶住了正面冲击,但伤亡同样惨重,士兵的体力在飞速消耗,士气在浓烈的血腥和死亡的恐惧中悄然滑落。
“将军!晋军骑兵!右翼!他们在冲击壁垒!”一名了望哨兵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形。
高固猛地扭头!只见晋军右翼方向,烟尘冲天!一支规模庞大的晋国骑兵集群,如同平地卷起的黑色飓风,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壁垒一段暴露出的薄弱区域猛扑而来!当先一骑,青骢马,玄色重甲,身形因一条腿的僵硬而略显怪异,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摧毁一切的疯狂气势——正是郤克!
“不好!”高固头皮瞬间炸开!“快!堵住缺口!弓箭手!放箭!拦住他们!骑兵!我们的骑兵在哪里?快去截击!”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调兵堵截。
晚了!
晋军铁骑的速度快得惊人!马蹄践踏着泥泞的土地,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骑兵们伏低身体,长矛平端!
“放箭!快放箭!”壁垒缺口附近的齐军军官惊恐地嘶吼。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向奔腾的洪流。少数骑兵中箭落马,但整个集群的速度丝毫未减!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山崩地裂!
晋军骑兵集群,在郤克身先士卒的带领下,如同一柄烧红的巨锥,狠狠地撞在了那段仓促搭建的木栅壁垒之上!巨大的冲击力瞬间爆发!粗壮的树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木屑、碎块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构筑壁垒的齐军士兵被这狂暴的撞击直接震飞、碾碎!惨叫声被淹没在战马的嘶鸣和木头的爆裂声中!
壁垒,被硬生生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豁口!
“杀进去!踏平齐营!”郤克的声音因极度的亢奋而嘶哑变形,他挥舞着滴血的长剑,第一个策马冲过了残破的壁垒!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和尘土灌入他的肺腑,右腿的旧伤在剧烈的颠簸中传来钻心的疼痛,但这疼痛此刻却如同最猛烈的兴奋剂,刺激着他更加疯狂!他眼中只有齐军主阵那面高高飘扬的帅旗!
晋军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从这致命的缺口汹涌而入!他们瞬间散开,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齐军大营的心脏!战马嘶鸣着冲撞、践踏!骑兵手中的长矛、环首刀疯狂地劈砍、捅刺!猝不及防的齐军步卒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营帐被踏平,辎重车被撞翻,火盆倾覆点燃了营帐,浓烟滚滚!
“顶住!结阵!结阵!”高固目眦欲裂,拼命嘶吼。但骑兵的冲击带来的混乱是毁灭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齐军庞大的阵列中飞速蔓延!刚刚还在河滩苦战的齐军士兵听到身后大营传来的恐怖巨响和喊杀声,回头看到帅旗方向升起的浓烟,军心瞬间动摇!
“大营被破了!”
“败了!快逃啊!”
绝望的呼喊此起彼伏。河滩上原本还在苦苦支撑的齐军防线,轰然崩塌!士兵们丢下武器,转身就跑,试图逃离这血腥的屠宰场!兵败如山倒!
晋军步卒看到骑兵成功破阵,士气暴涨到顶点!“杀啊!齐军败了!”他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挣脱了锁链的猛虎,挥舞着兵器,踩着齐军的尸体和溃兵,疯狂地冲过河滩,涌向那被骑兵撕开的壁垒缺口!胜利的天平彻底倾斜!
郤克在亲兵的护卫下,如同一尊浴血的杀神,在混乱的齐营中左冲右突。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高固的帅旗!他看到了那个在亲兵簇拥下试图稳住阵脚的身影。
“高固!纳命来!”郤克怒吼,催动青骢马,不顾一切地冲杀过去!挡路的齐兵被他身边精锐的亲卫骑兵砍瓜切菜般扫倒。高固也看到了郤克,看到了他那条僵硬的跛腿和眼中燃烧的疯狂火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拔剑迎战,但心已怯!
两马交错!刀光剑影!
郤克势如疯虎,完全不顾自身防御,长剑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劈向高固!高固举剑格挡,金铁交鸣,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郤克得势不饶人,剑势连绵不绝,如同狂风暴雨!高固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个不留神,郤克的长剑如同毒蛇般钻过他的防御,噗嗤一声,狠狠刺入了他的肩胛!
“啊——!”高固惨叫一声,手中长剑几乎脱手!剧痛和恐惧让他魂飞魄散!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大将尊严,猛地拨转马头,在亲兵拼死掩护下,向着临淄方向狼狈逃窜!帅旗轰然倒下!
主将重伤遁逃!帅旗倾倒!整个沂水防线彻底崩溃!齐军,如同被捣毁了巢穴的蚁群,彻底失去了组织,漫山遍野地溃逃!哭喊声、求饶声、马蹄践踏声、兵器丢弃的哐当声……汇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
晋军骑兵如同追逐猎物的狼群,在溃散的齐军中肆意砍杀!步兵则开始有组织地分割包围、歼灭残敌。战场从血腥的搏杀变成了无情的屠杀。沂水两岸,伏尸数十里,河水为之断流!鲜血将整条沂水染成了赤红,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郤克驻马于一片狼藉的齐军帅旗旁,拄着染满鲜血的长剑,剧烈地喘息着。右腿的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几乎无法在马背上坐稳。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尸山血海、燃烧的营帐和滚滚浓烟。刺鼻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充斥着他的鼻腔。胜利的狂喜如同烈酒般冲上头顶,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他跛着腿,向前艰难地挪了一步。
“传令……停止追击……收拢部队……清点……战损……”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东方,那座象征着齐国最后尊严的都城——临淄的方向,眼中重新燃起冰冷的火焰,“目标……临淄!兵临城下!”
晋军,这支由跛者之恨点燃的复仇之师,在沂水畔用齐人的鲜血书写了最残酷的胜利篇章后,拖着疲惫却依旧杀气腾腾的身躯,踏着堆积如山的尸骸,裹挟着遮天蔽日的死亡气息,如同移动的黑色山脉,缓缓压向齐国的心脏——临淄。
临淄城,这座昔日繁华喧嚣的东方大都,此刻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绝望之中。
安城失守、沂水惨败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恐惧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咽喉。城门早已紧闭,吊桥高悬,城墙上布满了神情紧张、面如土色的守军。他们望着城外远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代表着晋军到来的滚滚烟尘,握着兵器的手心全是冷汗。城内街道空荡,商铺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只有寒风吹过空荡街巷的呜咽声。
齐宫,雕梁画栋依旧,却失去了往日的金碧辉煌,显得灰暗而冰冷。宫人们屏息静气,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压抑的气氛如同厚重的铅云。
齐顷公独自坐在空旷的寝殿内。他身上象征王权的玄端礼服皱巴巴的,玉冠歪斜,几缕花白的头发散乱地垂在额前。他面前的案几上,摊着几份染血的军报,诉说着安城的陷落和沂水河畔那场惨绝人寰的大败。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拂过那些冰冷的字迹。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几名重臣——国佐、晏弱、高固——鱼贯而入,步履沉重。他们默默地跪坐在下首,无人敢先开口。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齐顷公才缓缓抬起头。他的双眼深陷,布满了血丝,昔日锐利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懊悔。他的嘴唇哆嗦着:“都……都说说吧……晋军……已至城下……临淄……还有几日可守?”
国佐,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陛下……临淄城高池深,粮草尚可支撑数月……然……军心……民心……已溃。安城、沂水两战,精锐尽丧。城中守卒,多为老弱及临时征召之民夫,闻晋军之名,已胆裂魂飞……郤克……郤克此人,挟恨而来,破城之日,恐……恐玉石俱焚……”他没有再说下去。
高固挣扎着直起身,肩胛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但他眼中更多的是屈辱和愤恨:“陛下!臣……臣无能!未能阻敌于沂水……然臣请陛下准臣率残部,出城死战!纵使粉身碎骨,亦要咬下郤克一块肉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激动地挥舞着未受伤的手臂。
“玉碎?瓦全?”齐顷公喃喃重复着,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惨笑,“高卿忠勇,寡人……寡人知晓。然……然城中数十万百姓何辜?齐国宗庙社稷何辜?”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摇晃了一下。他踉跄几步,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窗棂。
一股夹杂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寒风猛地灌入殿内,吹得烛火剧烈摇曳。远处,隐隐传来晋军营地低沉的号角声和战鼓的闷响。齐顷公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死寂的都城,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
“寡人……寡人悔啊!”他猛地捶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怆和悔恨,“当年……当年明堂之上,寡人……寡人为何要听信那佞臣之言,行那……行那折辱郤克之事!为一戏谑之乐,竟……竟招致今日灭顶之灾!寡人……寡人愧对列祖列宗!愧对齐国子民!”他转过身,布满泪痕的脸上是深深的绝望和无奈,“如今……晋军兵临城下,虎视眈眈,郤克恨我入骨……欲保宗庙,欲存社稷,欲活黎民……唯有……唯有……”他哽咽着,几乎无法说下去。
国佐深深叩首,额头触地:“陛下……为今之计……唯有……唯有遣使求和……献上……献上人质……或可……或可换取郤克退兵,保全齐国……”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充满了屈辱。
“人质……”齐顷公身体剧烈一颤。他颓然坐倒在冰冷的玉阶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痛苦,缓缓移向了侍立在殿门阴影处的一个身影——他的长子,公子强。
公子强,年方十七,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容俊朗非凡,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尚未完全褪去的稚嫩。他穿着象征储君身份的玄端素服,静静地站在那里,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如纸。从父亲那充满痛苦和无奈的目光中,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强儿……”齐顷公的声音颤抖着,向他伸出了手。
公子强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屈辱!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父亲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齐顷公的袍角,声音尖锐变调:“父王!不!父王!您不能!您不能将儿臣送去晋国!那郤克!那跛子!他恨我齐国入骨!儿臣此去,必遭百般折辱,生不如死!儿臣宁可……宁可战死在这临淄城头!也绝不受那为质之辱!”他抬起头,俊朗的脸庞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殷红的血珠。
“强儿!”齐顷公心如刀绞,老泪纵横。他俯下身,颤抖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庞,“寡人……寡人何尝愿意?你是寡人的骨血,是齐国的储君!寡人恨不能以身代之!然……然你看看这宫墙之外!”他猛地指向窗外,“晋军铁蹄已踏碎我齐国山河!城中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若……若再战,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我姜姓宗庙,齐国千年基业,将……将毁于一旦!数十万生灵,将……将尽遭屠戮!强儿!”他紧紧抓住儿子的肩膀,“你……你是齐国的公子!你身上流淌着姜姓先祖的血!你的肩上,担着齐国存亡的重担!为了宗庙!为了社稷!为了这满城百姓!你……你必须去!这是你的命!也是寡人……寡人这昏君……唯一能赎罪的路了!”说到最后,齐顷公已是泣不成声,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
“命?赎罪?”公子强听着父亲绝望的哭诉,一股巨大的悲愤和不甘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他猛地挣脱父亲的手,踉跄着站起身,脸庞因极致的屈辱而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父王!您懦弱!”他指着齐顷公,“当年齐国强盛时,您视晋使如草芥,肆意折辱!如今晋军兵临城下,您却要将自己的儿子送去为质,乞求那跛子的怜悯!这是何等的耻辱!儿臣恨!恨那郤克跋扈!恨那晋国凶残!但儿臣更恨!更恨我齐国为何不能血战到底!更恨自己为何生在这等屈辱之时!父王!您教儿臣的‘士可杀不可辱’!难道都是虚言吗?!”他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踹翻了身旁沉重的青铜灯架!灯架轰然倒地,灯油泼洒,火焰瞬间窜起,映照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和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血泪!
殿内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公子强粗重的喘息声。齐顷公瘫坐在玉阶上,望着暴怒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国佐、高固等人深深垂着头。
狂怒的火焰在公子强胸中燃烧。他猛地抽出腰间装饰用的玉柄短剑,寒光一闪!殿内众人惊呼!但他并未自戕,而是狠狠一剑劈在身旁的蟠龙柱上!锵!火星四溅!玉柄碎裂!锋利的剑刃在坚硬的木柱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啊——!”公子强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凄厉长嚎!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泪流满面的父亲,那眼神复杂到极点,但最终,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深处,一丝冰冷的、属于王族血脉的理智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哀,如同寒冰般缓缓凝结。
他明白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跪倒在父亲面前。这一次,他的脊背不再挺直,头颅深深地垂下,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儿臣……遵命。”四个字,仿佛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齐顷公看着儿子那低垂的、微微颤抖的头颅,听着那压抑的呜咽,心如刀割!他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儿子,放声痛哭:“强儿!寡人的强儿!寡人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父子相拥而泣的悲声,在空旷死寂的宫殿中久久回荡。
数日后,临淄城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吊桥放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一辆装饰着齐国纹章、却显得异常朴素的驷马轺车,在数百名盔甲残破、神情萎靡的齐国士兵护送下,缓缓驶出城门。车帘低垂。
公子强端坐车内。他换上了一身素白无纹的麻衣。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车窗外。他看到了城墙上守军麻木而绝望的眼神,看到了远处晋军大营连绵不绝的黑色帐篷和如林的刀枪,看到了那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郤”字大旗。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指甲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因极度的不甘和愤恨而深深掐入掌心,留下了月牙形的血痕。
他怀中,贴身藏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母亲在他幼时所赠。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父亲绝望的泪眼,不去想母亲得知消息后的悲痛欲绝。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
轺车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入晋军大营。营门在车后轰然关闭。
中军大帐前,郤克拄剑而立。他依旧披着重甲,跛腿倚靠在木墩上。连日的风霜似乎已浸透了他的骨髓。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刺向那辆缓缓停下的轺车。
车帘掀开。一身素白麻衣的公子强,在两名晋军甲士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寒风卷起他素白的衣袂和散落的发丝。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郤克那审视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复仇快意的眼神。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郤克看着眼前这个被迫穿上罪服的齐国公子,看着他眼中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屈辱火焰,一股巨大的、扭曲的满足感缠绕上他的心头。他跛着腿,向前艰难地挪了一步,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冰冷的笑意:“公子强?齐侯倒是舍得。很好。昔日齐宫之辱,今日公子为质。这债,算是齐国还了第一笔。”他顿了顿,目光在公子强苍白的脸上逡巡,“带下去!好生‘看顾’!待我大军拔营,便随我回绛城!让齐侯好好看看,他的宝贝儿子,在我晋国是如何‘做客’的!”
“喏!”如狼似虎的晋军甲士粗暴地推搡着公子强。
公子强身体猛地一僵,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口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他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再看郤克,任由甲士将他推搡着带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晋军士兵鄙夷、嘲弄的目光。他能听到他们低低的、充满恶意的议论和嗤笑声。
“看!那就是齐国的公子!”
“嘿,细皮嫩肉的,像个娘们!”
“穿得跟戴孝似的,晦气!”
“听说他爹当年把咱们郤帅当猴耍,现在儿子来抵债了,哈哈!”
这些话语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公子强的耳中!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不能倒下。他是齐国的公子!
他被粗暴地推进一个狭小、阴冷的营帐。帐内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榻和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帐帘在他身后重重落下。
公子强踉跄几步,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张开嘴,想要嘶吼,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嗬嗬声。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咬破流下的鲜血,滚烫地滴落在他素白的麻衣上。
营帐外,寒风呜咽。远处,晋军拔营的号角低沉地响起。公子强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那枚紧贴着他胸膛的玉佩,冰冷依旧,只余下无尽的、刻骨铭心的恨意,缓缓注入他年轻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