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太晨宫,马小玲并未直接返回昆仑虚或若水河畔。
东华帝君一席话,虽未明言支持,却点醒了她。欲重塑天道,必先深谙此界众生之苦,明了因果业力如何在具体的人与事上纠缠显现。高高在上的推演,终究隔了一层。她需要亲眼去看,亲身去感受。
心念一动,她周身仙光内敛,华贵道袍化作寻常布衣,一步踏出,已从三十三重天的清冷孤寂,落入凡尘烟火气息之中。
她没有选择仙凡杂处、相对繁华的边境大城,而是循着冥冥中一丝业力牵引,来到了一处名为“南荒”的边陲之地。
此地远离天族直接管辖,亦非翼族核心势力范围,却是两族势力交错、摩擦不断的缓冲地带。千里赤地,山峦贫瘠,仅有的几片绿洲滋养着零星分布的凡人村落与小城。天空中常年弥漫着淡淡的尘霾,并非自然形成,而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魔气与散逸的仙灵之气,显得浑浊不堪。
马小玲落脚之处,是一个名为“苦泉镇”的地方。镇子因一口略带苦涩、却勉强能饮用的泉水得名。镇子不大,土坯房屋低矮破败,街道上行人稀少,面带菜色,眼神大多麻木,间或闪过一丝警惕与惊惶。
她行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神识如水银泻地般铺开,无声无息地感知着此地的因果业力之线。无数细小的、灰暗的线条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压抑的图景。其中,最为粗壮、颜色也最深沉的几根,赫然连接着镇外不远处的天空——那里,时常有翼族巡逻队的阴影掠过,也曾有天族仙官驾云巡视留下的残余气息。
她在一处茶棚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茶棚老板是个佝偻着背的老者,动作迟缓,眼神浑浊。
“老丈,此地为何如此……萧条?”马小玲轻声问道,将几枚凡俗铜钱放在桌上。
老者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见是个面生的外乡人,叹了口气,低声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快些离开为好。我们这南荒之地,如今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他指了指镇外隐约可见的、焦黑一片的山峦:“瞧见没?前些日子,天兵和翼族的魔兵就在那边打了一场。天上飞的都是火球、冰箭,掉下来,整座山都烧没了,还殃及了山下两个村子……唉,造孽啊!”
“这样的冲突,时常发生?”马小玲问。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歇脚的货郎插嘴道,他脸上带着风尘与恐惧,“三天一小闹,十天一大打。说是为了什么……战略要地?呸!苦的都是我们这些凡人!田地毁了,房子塌了,人死了也没处说理去!天族老爷们说我们靠近翼族,活该受牵连;翼族那边更狠,直接抓人去当苦力,修工事,十去九不回!”
茶棚老板又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这还不算。前阵子,天宫来了位仙官,说是要征收‘御魔税’,每家每户都得交灵石或者等价粮帛。我们这穷乡僻壤,哪里来的灵石?只能砸锅卖铁凑粮食。交不上的,就被抓去矿山没日没夜地挖矿,美其名曰‘以工抵税’……可那矿山,听说早就被翼族渗透了,危险得很呐!”
马小玲静静地听着,神识顺着老者与货郎的话语,捕捉着那一条条由恐惧、愤怒、无助交织而成的业力之线,它们如同灰色的藤蔓,缠绕在每一个凡人的神魂之上,又汇聚成更大的洪流,反馈给这方天地,加剧着天道的浑浊。
她看到,镇子边缘,有妇人抱着孩儿日夜哭泣,她的丈夫被征去矿山,再无音讯;她看到,有少年眼神凶狠,偷偷磨着生锈的柴刀,他的家人死于上次的“天火”余波;她看到,镇中唯一的小庙里,供奉的山神泥塑早已残破,香火稀薄,神像上萦绕的信仰之力微弱不堪,且充满了怨怼之意——人们不再祈求庇护,更多的是在质问为何要承受这等无妄之灾。
这便是因果业力在此地的具象。天族与翼族的争斗,是“因”;强征暴敛、战火波及,是“缘”;而凡人家破人亡、怨气丛生,便是那苦涩的“果”。这恶果积累,又反过来成为滋养混乱与魔气的土壤,形成恶性循环。
离开苦泉镇,马小玲继续向南荒深处行去。
数日后,她途经一片更为荒凉的区域,此地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焦土千里,尸骸虽已被匆忙掩埋,但冲天的怨气与死气却凝而不散。一些低阶的魔物、怨灵被吸引而来,在战场上徘徊,吞噬着残余的魂魄与负面情绪。
马小玲隐匿身形,立于一座焦黑的山头,冷眼旁观。
她看到,几名身着天族低级仙官服饰的人正在战场边缘巡查,他们并未净化此地怨气,反而在搜寻着什么。
“快找!上次那翼族魔将自爆,其魔核碎片定然遗落在此!若能找到,上交天宫,可是大功一件!”为首的一名仙官催促道。
“大人,此地怨气太重,恐生变故……”一名随从有些犹豫。
“怕什么?些许怨灵,能奈我何?速速寻找,莫要让翼族的斥候抢先了!”那仙官不耐烦地挥手。
马小玲眼神微冷。这些仙官,眼中只有功劳,对脚下这片土地因战争而产生的痛苦与污秽视而不见,甚至其行为本身,就在加剧此地的业力积累。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股浓郁的魔气自地底窜出,化作数条黑色触手,猛地缠向那几名仙官!同时,战场上徘徊的怨灵仿佛受到刺激,发出尖啸,蜂拥而至!
“不好!是魔气陷阱!”那为首的仙官大惊失色,慌忙祭出仙剑抵挡,但其修为显然不足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眼看几名仙官就要被魔气吞噬,沦为怨灵的食物。马小玲轻叹一声,不能再旁观了。
她并未显露真身,只是屈指一弹。
一缕细微却精纯无比的星辰之力,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悄无声息地没入那片战场。
“嗤——!”
星辰之力至阳至正,正是魔气怨灵的克星。那魔气触手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蜂拥的怨灵被星辉扫过,发出凄厉的惨嚎,形体迅速变得透明,其中蕴含的暴戾怨气被净化大半,只剩下纯净的魂力,茫然地飘荡片刻后,便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算是得了暂时的解脱。
那几名仙官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方高人出手相助。他们慌忙对着四周行礼道谢,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最终只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疑惑,匆匆离去。
马小玲并未现身。她出手,一是不能坐视生命在眼前凋零,二是借此机会,更清晰地观察业力与因果的流动。
她“看”到,在她净化魔气与怨灵的那一刻,与此地相关的、那些缠绕在凡人和低阶仙官身上的部分灰暗业力之线,微微松动、淡化了一丝。虽然微不足道,却是一个正向的改变。而她自己,也因此番干涉,与这片土地、与那几个仙官之间,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因果联系。这联系并非负担,而是一种见证与责任的印记。
继续前行,她见到了更多。
她见过被翼族掳走又侥幸逃回的凡人,变得痴痴傻傻,神魂受损;她见过小部落为了向路过天族队伍献上供奉而耗尽存粮,最终在寒冬饿殍遍野;她见过两地凡人因水源争斗,背后却隐约有天族或翼族挑唆的影子……
每一处苦难,都像一根针刺在她的感知中。那些麻木的眼神、绝望的哭泣、无声的死亡,都在诉说着此界天道失衡下的悲哀。
她也并非只是旁观。在力所能及且不显神异的前提下,她或暗中驱散聚集的瘴气魔息,或点拨迷途的旅人,或以微末医术救治伤患。每一次微小的干预,都如同在浑浊的因果长河中投入一颗清亮的石子,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净化着局部的业力。
这一日,她行至南荒与一片古老森林的交界处。这里有一个依靠狩猎和采集为生的小村落,民风相对淳朴。然而,村中却弥漫着一股深沉的悲伤与恐惧。
经询问,她才得知,村中近日屡有孩童在森林边缘莫名昏厥,醒来后便神魂虚弱,日渐消瘦,药石罔效。村民传言是林中妖邪作祟,请来的几个游方道士都束手无策,反而有两人自己也中了招。
马小玲神识扫过,立刻发现了端倪。并非什么强大妖邪,而是森林深处一处地脉节点,因近期天地气息紊乱,滋生了一种吸食生灵精气的“蚀魂藤”。此藤隐蔽,凡人难以察觉。
夜晚,她独自潜入森林,找到那处地脉节点。只见几株灰白色的藤蔓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古树根部,散发着微弱的吸力。她并指如剑,一缕蕴含净化之意的仙元掠过,那几株蚀魂藤瞬间枯萎化灰。
同时,她察觉到这处地脉节点本身也有些淤塞,便顺手梳理了一番,使其重新畅通,散发出淡淡的生机。
次日,村中昏厥的孩童陆续苏醒,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缠绕神魂的阴冷吸力已然消失。村民们欣喜若狂,却不知是何人所为,只能对着森林方向叩拜不已。
马小玲站在村外,看着村民们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感受着那原本缠绕村落的恐惧业力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弱却坚韧的感恩与生机之力。
她心中明悟更深。
天族与翼族的宏大叙事之下,是无数凡人蝼蚁般的挣扎。他们的苦难,构成了此界业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欲梳理因果,重塑秩序,绝非仅仅解决擎苍之患或订立几条新天条便能功成。需要将秩序的恩泽,真正落实到这芸芸众生身上,让他们能安居乐业,让善恶有报成为看得见的准则,让轮回成为魂魄的归宿,从而从根本上净化业力,滋养天道。
这南荒之地的血与泪,便是她此行最重要的收获。它们不再是推演中的概念,而是沉甸甸的现实。
她抬头,望向九重天的方向,目光穿透云层,仿佛看到了那依旧在运转、却偏离了方向的旧秩序。
“是时候,该回去了。”
青丘女君即将归位,天宫暗流依旧汹涌,若水河畔的阵法需要持续关注,而梳理因果、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步,或许可以从一些更具体、更微小的事情开始。
比如,那个在苦泉镇听到的,关于“山神欺压百姓”的传闻。或许,可以拿来小试牛刀,验证一番初悟的因果法则,也让这天地间的善恶,初次感受到来自“天道”的、公正的凝视。
凡尘历练结束,金仙携满腹见闻与沉淀的感悟,踏上了归途。她的道心,因这人间烟火而更加通透,前路的方向,也因这众生之苦而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