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无法被计算的手痕
处理完陈启明那份浸透了油烟与失落的执念后,林夏休息了几天。那盘红烧肉的“锅气”似乎还在她味蕾上留有淡淡的余韵,那是一种扎实的、源于泥土与人情的温暖。然而,当她再次激活“还愿系统”,调出第92任机主的信息时,一股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尖锐的气息扑面而来。
姓名: 苏青
占号时间:2022年8月 - 2024年1月
核心执念:扞卫“手绘”的价值,证明人类灵魂的痕迹无法被算法复刻。
弃号原因:作为商业原画师,因不愿转向AI辅助创作而被公司边缘化直至辞退;个人艺术创作亦被嘲讽为“低效”、“不如AI有想象力”。愤而退网,拒绝一切数字社交。
残留愿望:希望有人能看到她最后一幅,也是唯一一幅完全为了自己而画,却未曾示人的作品。那幅画里,藏着她对世界最后的、温柔的告别。
林夏拨通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是一段极其诡异的音频混合体——一开始是笔尖在数位板或纸张上快速划动的“沙沙”声,流畅而富有节奏,仿佛能感受到创作者投入的热情。但很快,这声音被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电子合成音覆盖,那是AI生成图像时数据流奔涌的模拟音效,伴随着某种东西被强行撕裂、覆盖的刺耳噪音。最后,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段被循环播放的、带着哭腔和愤怒的呐喊碎片:“……没有灵魂!你们生产的都是没有灵魂的数据垃圾!……”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这声音里的绝望,与陈启明那种被市场洪流裹挟的无奈不同,它是一种更根本性的、关于存在价值的崩塌。林夏感受到一种被时代车轮无情碾过的刺痛。
她根据系统指引,来到了一个位于城市创意园区边缘的工作室公寓。这里早已人去楼空,房东正在清理房间,准备出租给下一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房间里很凌乱,废弃的画稿、空了的颜料管、以及几块屏幕已经碎裂的数位板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空气中残留着松节油和咖啡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长时间独处和精神紧绷的压抑感。
在房东准备扔掉的垃圾袋里,林夏找到了一个厚厚的速写本,以及一个未曾格式掉的旧硬盘。速写本的最后一页,用炭笔狠狠写下了一行字:“我愿以我手,映我心。纵使萤火,不献媚于烈日。”
字迹穿透纸背,带着一股决绝的悲壮。
林夏连接上硬盘,里面除了大量的商业项目文件和未完成的个人画作外,还有一个加密的文件夹。密码提示是:“最后的栖息地”。林夏尝试了“萤火”、“手绘”、“灵魂”等词语,均告失败。最后,她输入了“栖息地”的拼音“qixidi”,文件夹应声而开。
里面只有一张高精度的数字画作文件,创建日期正是苏青弃号的前一天。
林夏点开了它。
画作的风格与苏青商业作品中常见的华丽炫技或迎合市场的甜腻截然不同。那是一片深邃的、仿佛宇宙星云般的背景,但在星云之中,漂浮着的不是星球,而是一颗颗巨大、精密、冰冷、如同芯片结构般的金属心脏。这些“心脏”由无数的电路板和齿轮构成,规律地搏动着,发出幽蓝色的冷光。而在这些庞然大物的缝隙之间,飞舞着无数微弱、细小、散发着柔和暖黄色光点的萤火虫。
画面的正中央,是一个背对着观者、坐在悬崖边(悬崖的岩石纹理也如同老式画布的经纬线)的人类轮廓。这个轮廓没有具体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但ta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支正在发光的、造型古朴的画笔。画笔的笔尖,正轻轻触碰着最近的那颗金属心脏。在触碰点上,没有产生爆炸或对抗,而是荡漾开一圈温暖的、如同水彩晕染开的涟漪,涟漪所过之处,冰冷的金属竟然开始生长出极其细微、柔软的绿色嫩芽。
整幅画没有愤怒的控诉,只有一种深沉的悲伤与一种奇异的、温柔的坚持。它似乎在说:我知道你们的强大与冰冷,我如同萤火般微弱,但我存在过,我感受过,我用我的手留下了痕迹。这痕迹或许无法改变你们,但它能让我,在我的世界里,留下一片生长的绿意。
这幅画的名字,就叫《萤火与心脏》。
林夏瞬间明白了苏青的执念。她并非要战胜AI,那对于个体而言无异于螳臂当车。她的愿望,仅仅是让这幅蕴含了她最后心绪、代表她纯粹艺术坚持的作品,能够被一个人,一个能理解其中含义的人看到。这并非对抗,而是证明,证明她来过,爱过,创造过,以她自己的方式。
“还愿”的方式,不是帮她找回工作,也不是去与AI技术辩论,而是为这幅《萤火与心脏》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一个能被欣赏、被理解的“观众”。
林夏开始利用“还愿系统”残留的感应,结合苏青社交媒体上零星的关注列表和硬盘里的浏览记录,寻找可能与这幅画产生共鸣的人。她排除了那些追逐热度的画廊主和策展人,最终锁定了一位年事已高、以评论犀利和坚守人文精神着称的老艺术评论家。这位老先生近年来深居简出,几乎不再对当代艺术发声,但他早年的一些关于“技术与艺术边界”的论述,与苏青在私人笔记中的思考有奇妙的契合。
林夏没有直接联系老先生,那太过唐突。她设法将《萤火与心脏》的高清图片,以及苏青那句“纵使萤火,不献媚于烈日”的手迹,通过一封匿名邮件,发送到了老先生的公共邮箱。邮件正文只有简短的几句介绍,说明这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年轻画者在告别职业艺术生涯前的最后作品,希望能得到他纯粹基于作品本身的片刻注视。
几天后,在一个小雨的午后,林夏再次拨通了那个属于苏青的号码。
这一次,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撕裂的噪音和愤怒的呐喊。起初是一片静谧,仿佛宇宙初开的宁静。然后,极其细微地,响起了画笔在虚拟画布上轻轻涂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伴随着若有若无的、萤火虫飞舞时发出的微光闪烁的幻听。这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仿佛在精心描绘着每一个细节。最后,所有的声音缓缓淡去,融入了一段悠远、平和的钟声里——那并非真实的钟声,更像是一种心灵得到安宁后的回响。
同时,在林夏的感知中,那个在空旷工作室里对着屏幕无声呐喊的苏青的虚影,缓缓地转过身。她脸上愤怒与绝望的线条柔和下来,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幅《萤火与心脏》正在被一位真正理解者静静欣赏的画面。她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苦涩、释然以及一丝终于被看见的慰藉的表情。然后,她拿起那支虚拟的画笔,在空气中轻轻一挥,身影便如被吹散的星尘,缓缓消融在光晕之中。
执念已了。
林夏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她想起陈启明追求的“锅气”,那是物理世界火与食材交互产生的烟火印记;而苏青扞卫的“手痕”,则是数字时代人类精神在虚拟画布上留下的灵魂烙印。两者看似迥异,却都关乎“人”的独特存在,关乎那些无法被完全量化和替代的温度与情感。
技术的洪流滚滚向前,碾过无数个体的梦想与坚持。但“还愿系统”所做的,似乎就是在洪流过后,弯腰拾起那些被冲刷到岸边的、依然闪烁着微光的贝壳,轻轻拂去尘埃,让它们在被彻底遗忘前,最后一次反射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