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无处投递的明信片
处理完苏青那幅充满抗争与悲伤的《萤火与心脏》,林夏感到一种精神上的疲惫。那是一种面对庞大、无形的系统时的无力感。她需要一些更具体、或许更轻盈的东西来缓冲。于是,她将目光投向了列表中的下一位:第91任机主,“数字游民”周屿。
姓名: 周屿
占号时间:2020年6月 - 2023年10月
核心执念:在永恒的流动中,抓住一点真实的、可触摸的联结。
弃号原因:全球漂泊,在每个国家都使用当地廉价SIm卡,这个作为身份象征和银行验证的主号码因长期闲置且无人缴费,自动停机。
残留愿望:将他在世界各地写下、却从未寄出的那些明信片,以某种方式,送达它们原本意向中的收件人。
林夏拨通了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是一段奇妙的、不断切换的环境音混响——伊始是机场登机口的最后广播催促声,接着迅速切换成热带雨林的潮湿虫鸣、巴黎街头的咖啡馆手风琴、东京地铁规律的运行节奏、地中海沿岸的海浪拍打声……这些声音碎片快速闪回,如同一个人不断切换电视频道,最终定格在一段单调而持续的“嘟嘟”忙音上,象征着连接的彻底中断。在这段音频的底层,始终伴随着笔尖在硬纸片上书写的“沙沙”声,微弱却持续不断。
这感觉不像陈启明那般沉重,也不像苏青那般尖锐,而是一种弥漫性的、轻盈的孤独。一种在广阔世界中自由穿行,却无法在任何一点深深扎根的漂浮感。
“还愿系统”此次提供的线索更为抽象,它指向的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点,而是一个不断移动的轨迹,以及一个存储在云端的数据包。林夏设法破解了周屿废弃的云盘账户,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命名为“未寄出的风景”的加密文件夹。密码提示是:“我停泊的锚点”。
林夏尝试了“家”、“根”、“归属”等词语,均告失败。她回想起周屿“数字游民”的身份,以及那持续不断的书写声。或许,他停泊的锚点,并非一个物理位置,而是某种行为本身?她输入了“书写”,文件夹应声而开。
里面是数百张高清扫描的明信片图片。正面是世界各地的风景名胜、街头小景、或是颇具当地特色的图案。背面,则写满了周屿在不同时间、不同心境下留下的文字。收件人地址栏大多是空的,少数几个填写了的,也笔迹潦草,仿佛在犹豫是否真的要寄出。
这些文字五花八门:
· 在冰岛黑沙滩上,他写道:“爸妈,这里像世界的尽头。风大得能把人吹跑,但我站得很稳。勿念。”(收件人:父母家地址,但未填邮编)
· 在摩洛哥的市集,他写道:“阿哲,记得大学时说好要一起来沙漠看星星吗?我来了,星星很多,就是缺个一起骂这鬼地方沙子真多的人。”(收件人:大学挚友“阿哲”,地址是多年前的旧址)
· 在清迈的咖啡馆,他写道:“致可能存在的你:坐在隔壁桌的女孩,你的笑容很像这里的阳光。可惜我下午的飞机去曼谷。祝你一切都好。”(无收件人)
· 在威尼斯的水道边,他写道:“给自己:漂泊的第三年,今天突然觉得,所有的桥都通向别处,没有一座是为停留而建。”(收件人空白)
每一张明信片,都是一个未能完成的连接企图,是一个渴望被某个特定的人分享的瞬间,最终却都沉淀为加密文件夹里无人知晓的数据。他的执念,并非要真正建立起这些联系(时过境迁,许多地址和人或许早已改变),而是希望这些承载了彼时彼刻真实情感的文字,能够摆脱数据坟墓的禁锢,完成它们被书写时的“使命”——被阅读。
林夏的“还愿”任务清晰起来:她需要成为这些明信片的“终极投递员”,以一种超越传统邮政的方式,将这些心意送达。
她开始仔细梳理这些明信片。她利用“还愿系统”的微弱感应和强大的网络信息检索能力(这似乎是系统自带的能力),尝试定位那些有明确收件人的对象当前的可能位置。对于那位大学挚友“阿哲”,林夏发现他已成为一名建筑师,在国内某个城市开设了自己的工作室。林夏将那张摩洛哥的明信片扫描件,通过匿名邮件发送到了他工作室的公开邮箱,附言仅一句:“来自一位旧友未能寄出的星空问候。”
对于写给他父母的那张,林夏发现两位老人仍居住在原来的城市。她没有选择数字方式,而是将明信片打印出来,装进一个素雅的信封,没有署名,通过传统邮局寄到了那个地址。她相信,父母对于子女的笔迹,有着天然的感应。
至于那些没有明确收件人,或是写给“可能存在的你”的明信片,林夏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她在一个小众的、专注于旅行和情感故事的网站上,匿名创建了一个专栏,命名为《来自无处投递的明信片》。她将这些明信片的扫描图片和文字一一上传,隐去了任何可能识别周屿个人身份的信息,只保留地点、时间和那份想要分享的心情。
她为这个专栏写了一段简短的导语:“这里陈列的,是一位永恒旅人未能送出的瞬间。它们关于风景,更关于风景背后的孤独与想念。如果你在这些文字中,看到了某个地方的倒影,或某种相似的心绪,那么,这份迟到的分享,或许就有了它的归宿。”
做完这一切,林夏再次拨通了那个属于周屿的号码。
这一次,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快速切换的环境音和单调的忙音。首先响起的,是信封被投入邮筒时那一声清脆的“哐当”声。接着,是电子邮件发送成功时轻微的“嗖”声。然后,是网页被打开、鼠标滚轮轻轻滚动的细微声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投递成功”的交响。最后,所有声音渐渐隐去,只剩下那支书写了许久的笔,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时,心满意足的一声轻顿。随后,是长久的、温暖的宁静。
在林夏的感知中,那个在世界地图上不断移动、却始终无法真正落地的周屿的虚影,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站在一个象征性的、充满光线的邮局里,看着那些积压已久的明信片,被一双无形的手(林夏的手)接过,分拣,然后通过不同的路径消失,送往它们该去的地方。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对着虚空微微颔首,仿佛在说:“终于,送出去了。” 然后,他的身影变得透明,如同水汽蒸发在阳光里,彻底融入了那片他一直在路过的、广阔的世界。
执念已了。
林夏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来自无处投递的明信片》的专栏,已经有零星的访问和留言。有人感叹“感同身受”,有人分享了自己类似的经历。这些文字,如同周屿希望的那样,终于激起了些许微小的、真实的回响。
她意识到,陈启明寻求的是味觉的“根”,苏青扞卫的是精神的“痕”,而周屿渴望的,则是情感的“连”。这个号码所承载的,是人们在飞速变化的时代里,对于确定性、独特性和联结感最本能的渴望与失落。而“还愿”,便是为这些失落的渴望,举行一场安静而郑重的告别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