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慈寺的晨钟刚过三响,必清抱着一摞刚修补好的经卷,急匆匆往藏经阁赶。转过回廊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扑去,经卷散落一地,其中一卷《历代名画记》的封皮被蹭开,里面夹着的半幅残画飘落在青石板上。
“哎哟!”必清揉着膝盖起身,正要捡拾残画,却见画中那抹淡青色的仕女身影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他使劲眨了眨眼,再看时画中景物依旧——疏影横斜的梅枝下,仕女执扇而立,只是裙摆处被撕裂,半边脸颊也隐在墨色晕染的残缺里。
“师叔祖!师叔祖!出怪事了!”必清抱着残画冲进济公的禅房,把方才的异象一股脑说了出来。济公正啃着烧饼,闻言放下蒲扇,接过残画仔细端详。画纸泛黄发脆,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焦痕,仕女的眼神空洞却带着莫名的哀伤,墨色的衣纹间似乎藏着淡淡的雾气。
“这画有灵性。”济公指尖拂过画中梅枝,“看这笔墨是前朝画圣顾闳中的手法,只是残成这样,灵气散了大半。”话音刚落,画中突然泛起一阵轻烟,仕女的身影竟从画中飘了出来,化作一个身着青衫的虚影,对着济公盈盈一拜。
必清吓得躲到济公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画……画精!”
青衫虚影轻声道:“小女子并非精怪,乃是这幅《寒梅仕女图》的画魂。百年前,主人将我绘于纸上,后遭火灾,画作残缺,我的魂魄便被困在残卷中,直到方才经卷落地,沾染了佛门清气,才得以现身。”
济公点点头:“你既现身,想必是有求于和尚?”
画魂眼中泛起泪光:“求大师相助,寻我旧主的后人。当年主人为护我,葬身火海,我却连他的血脉是否留存都不知。若能了此心愿,我愿散尽灵识,不再纠缠于世。”
这时广亮提着食盒进来,听闻缘由后凑上前:“前朝画圣顾闳中?我倒听说他有个后人叫顾文彬,如今在临安城开了家‘墨韵斋’,只是生意惨淡,快撑不下去了。”
济公当即起身:“走,去墨韵斋看看。”
墨韵斋坐落在城南老街,铺面狭小,门前冷落。掌柜顾文彬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叹气,见济公一行人进来,连忙起身迎客:“大师是来请字画的?实在抱歉,小店近日就要歇业了。”他约莫三十出头,衣衫洗得发白,手指却因常年握笔布满厚茧。
济公指着他案头的印章:“这‘闳中后人’的印,倒是不假。”顾文彬闻言一怔,随即苦笑道:“徒有虚名罢了。先祖的画作技艺失传,我连糊口都难,哪还有脸提先祖的名号。”
画魂的虚影在顾文彬身边徘徊,眼中满是激动:“是他!他身上有主人的气息!”济公示意她稍安勿躁,对顾文彬道:“你先祖当年是否有一幅《寒梅仕女图》,毁于火灾?”
顾文彬脸色骤变:“大师怎么知道?这是顾家的旧事,从未对人说起过。”他转身从里屋取出一个木盒,里面放着半块烧焦的画轴残片,“先祖临终前留下遗训,说那幅画中藏着顾家的根,可惜画作被毁,再也无法寻回。”
画魂见了残片,顿时泪如雨下,墨色的泪水滴落在地上,竟化作点点墨痕。“主人当年为救我,把我藏在暗柜,自己却没能逃出火海……”她缓缓道出往事:百年前,顾闳中耗尽心血绘成《寒梅仕女图》,日日以灵气滋养,画中仕女渐渐生出灵识。后来家中失火,顾闳中为保护画作,被浓烟呛晕,临终前仍紧抱画轴,直到仆人将他救出,画作却已被烧得残缺。
顾文彬听得泪流满面:“原来先祖并非只爱画作,更是重情重义之人。”
济公摇着蒲扇道:“你先祖的技艺从未失传,只是藏在了画魂之中。只是这画魂灵气将尽,若不尽快重绘完整画作,她便会消散。”
顾文彬面露难色:“可先祖的技法早已失传,我如何能补全画作?”
“用心便能。”济公将残画递给顾文彬,“今晚子时,你对着残画凝神静气,画魂会引你忆起先祖的笔法。但切记,不可有半分功利之心,否则笔墨难成灵性。”他又取出一支狼毫笔,“这是当年顾闳中用过的笔,我早年从旧货摊淘来的,今日便还你。”
当晚,顾文彬在墨韵斋设下案台,点燃檀香,对着残画静坐。子时一到,画魂的虚影渐渐融入残画,梅枝的轮廓在烛光下微微发光。顾文彬握着旧笔,只觉一股暖流从笔尖涌入,脑海中竟浮现出先祖运笔的姿态——中锋行笔勾勒梅枝,侧锋皴擦表现苍劲,点染花瓣时轻提重按,灵动传神。
他不由自主地挥毫泼墨,残缺的梅枝渐渐延伸,仕女缺失的裙摆缓缓铺开,连那隐在墨色中的脸颊也清晰起来,眼神不再空洞,反而带着温婉的笑意。直到天快亮时,最后一笔落下,整幅《寒梅仕女图》浑然一体,仿佛从未残缺过。
画中突然光芒大盛,青衫仕女走出来,对着顾文彬深深一拜:“多谢公子补全画作,圆我百年心愿。此画中藏着先祖的绘画心得,日后定能助你。”说罢,她化作一道青光,融入画作之中,画轴上的墨痕愈发温润有光。
次日清晨,济公带着广亮和必清来到墨韵斋,见顾文彬正对着画作出神。“怎么样?和尚说的没错吧。”济公笑道。顾文彬连忙拱手:“多谢大师相助!昨夜补画时,先祖的技法仿佛就在眼前,我已尽数记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知府大人带着几个富商走了进来。“顾掌柜,听说你补全了顾闳中的传世之作?”知府指着墙上的《寒梅仕女图》,眼中满是惊叹,“此画灵气逼人,真是稀世珍品!”
原来济公早已知会知府,说墨韵斋有稀世画作现世。富商们见状纷纷出价,想要收购画作,顾文彬却摇头拒绝:“这画是顾家的根,多少钱都不卖。但我愿依照画中技法,为各位作画。”
消息传开后,墨韵斋门庭若市,顾文彬依照画中心得创作的画作,既有先祖遗风,又不失个人特色,很快名声大噪。他也信守承诺,将部分收入捐给净慈寺,用于修缮藏经阁。
半月后的一个清晨,顾文彬带着一幅新作来到净慈寺,只见济公正在菩提树下打坐。“大师,这幅《济公渡厄图》送您,感谢您点化之恩。”画中济公摇着蒲扇,立于滔滔江水之上,神色悠然,笔墨间灵气流转。
济公接过画作,笑着打趣:“你这笔法,可比和尚我本人精神多了。”他看向画作,突然发现角落处有一朵墨梅,与《寒梅仕女图》中的梅枝如出一辙,“看来画魂也舍不得你这个新主啊。”
顾文彬望着画中的墨梅,心中百感交集:“先祖曾说,画作的灵魂不在技法,而在情意。如今我总算明白了,无论是为人还是作画,都要心怀赤诚,才能成就真意。”
广亮在一旁凑趣:“那以后可得多给寺里画几幅,让净慈寺也沾沾这灵气。”众人闻言皆笑,笑声惊起了树上的飞鸟,掠过藏经阁的琉璃瓦,留下一串清脆的鸟鸣。
济公将《济公渡厄图》挂在禅房,每当风吹过画轴,便似有轻响传来,仿佛画魂在低声诵经。他望着画中江水,轻轻摇了摇蒲扇:“画有魂,人有心,万物皆有因果缘法。这世间的故事,从来都藏在最真的情意里。”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棂,洒在画作上,济公的身影与画中身影渐渐重叠,分不清哪一个是画,哪一个是真。而墨韵斋的灯火早已亮起,顾文彬正伏案作画,案头的旧笔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续写着顾家与画作的百年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