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城市地铁有条不成文规矩:末班车第七节车厢永远有空座,别坐。
加班第七天的深夜,我拖着疲惫踏入那节空荡车厢。
穿红裙的小女孩蜷在角落空位,怯生生指着我身后:“哥哥,那个座位有人了……”
我猛地回头——空座倒影里,一只青灰枯手正搭上我肩膀!
站务员翻出蒙尘档案:“1999年试运行脱轨,第七节压扁前,监控拍到23名乘客的倒影挤在最后空座上。”
此刻,车厢广播冰冷报站:“终点站——殉葬岗。”
深夜十一点五十分。城市地表的热闹像退潮般迅速消隐,只留下地铁站如同巨兽的腹腔,吞吐着最后几缕疲惫的人气。惨白的荧光灯管在挑高的穹顶下连成一片,投下冰冷、缺乏阴影的光,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和锃亮的金属立柱照得一片惨淡。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灰尘和地下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湿冷气息。
站台上人影稀落。几个晚归的上班族像被抽掉了骨头,倚着贴满广告的立柱,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洞洞的隧道深处。一个流浪汉裹着肮脏的棉袄,蜷缩在长椅角落,发出含糊的鼾声。广播里,机械的女声用毫无起伏的语调重复着:“开往东郊车辆段的末班车即将进站,请乘客注意安全,先下后上……”
陈默站在站台边缘,离警戒黄线一步之遥。他裹紧了单薄的夹克,却挡不住那股从隧道深处涌来的、带着铁腥味的阴冷寒风。连续七天加班到深夜,身体和精神都已透支到了极限。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眨眼都异常艰难。胃里空空如也,却泛着恶心的酸水。他只想立刻回到家,倒在床上,沉入无梦的黑暗。
“呜——”
低沉、悠长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震颤感,在空旷的站台里激起回响。两道刺目的白光如同巨兽睁开的眼睛,猛地刺破隧道深处的黑暗,带着一股强劲的、裹挟着铁屑和油污味道的气流,呼啸而来!
“哐当!哐当!哐当!”
沉重的钢铁轮毂碾过铁轨接缝处,发出节奏单调而巨大的撞击声,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惨白的车灯将站台照得一片雪亮,又迅速划过。一列老旧的地铁列车带着沉重的喘息,缓缓停靠在站台旁。暗红色的车身上布满划痕和污渍,几扇车窗玻璃碎裂,用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车厢连接处锈迹斑斑,随着列车的停稳,发出“嗤——”一声长长的、如同叹息般的泄压声。
车门上方,暗红色的指示灯闪烁了几下,发出“嘀嘀”的提示音,沉重的金属车门“哗啦”一声,缓缓向两侧滑开。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机油、陈年汗渍、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霉腐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站台上仅有的几个乘客像被惊醒的沙丁鱼,木然地挪动脚步,沉默地涌入各自的车厢。陈默打了个寒颤,目光扫过这列如同钢铁棺材般的老旧列车。他记得公司前辈老张的警告:末班车,尤其是第七节车厢,能不坐就别坐。那里面……邪门。
可此刻,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垮了他所有的警惕和犹豫。管它呢,有座就行。他只想坐下,哪怕只是坐一分钟。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径直走向列车中段。越靠近第七节车厢,周围的光线似乎就越发黯淡。其他车厢门口或多或少还有人上下,唯独第七节车厢的门前,空无一人。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等待的巨口。
陈默在第七节车厢门口停下脚步。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铁锈和地下湿冷的阴风,正从敞开的车门内无声地涌出,吹拂着他裸露的脖颈,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朝车厢内望去。
惨淡的光线下,车厢内部异常空旷。两侧深蓝色的硬塑座椅大多空着,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只有最靠近车门的一个座位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裙子很旧,洗得有些发白,裙角还沾着几点深色的污渍。她低着头,长长的、有些枯黄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尖尖的、没什么血色的下巴。她抱着膝盖,身体缩得很紧,小小的肩膀似乎在微微发抖。
整个车厢,只有她一个人。死寂得可怕。
陈默的目光扫过小女孩旁边的空位,又看向更里面那些同样空着的座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脚,迈入了第七节车厢。
“嗒。”
鞋底踩在车厢布满灰尘和可疑污渍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一股更浓重的、带着金属腥气和陈腐灰尘味道的冷空气瞬间包裹了他。车顶的照明灯似乎电压不稳,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光线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在空旷的地板上拉长又缩短,扭曲晃动。
陈默没有看那个角落里的红裙女孩,径直走向她斜对面、靠近车厢中段的一个空位。他太累了,只想坐下。
就在他的身体即将接触到那冰冷坚硬的塑料座椅的瞬间——
一个细弱、带着哭腔、如同蚊蚋般的童音,怯生生地响起:
“哥哥……”
声音来自角落。是那个红裙小女孩。
陈默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角落。
小女孩依旧低着头,抱着膝盖,长长的头发遮着脸。但她的身体,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那个……座位……”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断断续续,细若游丝,“……有人了……”
有人了?!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背!他猛地扭头,死死盯住自己正要坐下的那个空座位!
空荡荡的!深蓝色的塑料座椅上只有一层薄灰!别说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幻听?还是……这小女孩在恶作剧?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被愚弄的烦躁涌上心头。他皱紧眉头,再次看向角落那个小女孩,语气带着一丝不耐:“小朋友,别乱说!这明明……”
他的话戛然而止!
就在他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空座位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扫过了车窗玻璃!
这列老式地铁的车窗,像一面面模糊的、蒙尘的镜子!在车顶那忽明忽暗、嗡嗡作响的惨白灯光映照下,车窗上清晰地倒映出车厢内部的景象!
倒影中……
那个他正要坐下的、空无一物的深蓝色塑料座椅上……
赫然坐着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如同水波纹晃动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极其黯淡,边缘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浓重的水汽,只能勉强看出一个佝偻着背、低垂着头的坐姿!
更让陈默头皮炸裂、血液瞬间冻结的是——
就在车窗倒影里,那个模糊人影轮廓的肩膀位置!
一只干枯、扭曲、泛着死人般青灰色的手!
正从倒影中那个“人影”的背后,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抬起!
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恶意!
向着倒影中陈默的肩膀位置……
搭了过来!
现实与倒影的诡异错位感,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陈默的四肢百骸!他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悚感猛地攫住了他!
“呃啊——!”
一声短促、充满极致惊恐的嘶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陈默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巨大的力量让他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后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车厢壁上!震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他死死地捂住胸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无与伦比的惊骇,再次看向那个空座位!
现实里,依旧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塑料座椅!
他猛地扭头,再次看向车窗!
倒影里……那个模糊的、扭曲的人形轮廓……消失了!
连同那只刚刚抬起的、青灰色的枯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那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只是灯光闪烁下,他极度疲惫和恐惧产生的幻觉!
只有冰冷的车厢壁紧贴着后背,提醒着他刚才那瞬间的巨大力量并非虚假。
“呜……”
角落里的红裙小女孩,发出了一声更清晰、充满了恐惧的呜咽。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
陈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座位,什么疲惫,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立刻逃离这节该死的车厢!
他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最近的车门!
然而——
“嘀嘀嘀!”
刺耳的关门提示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陈默惊恐地抬头!
就在他前方几步远的那扇沉重的金属车门,正在迅速地向中间闭合!缝隙越来越小!
“不——!”
绝望的嘶吼冲口而出!陈默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道即将关闭的、通往“生”的缝隙!
太迟了!
“哐当——!!!”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金属撞击声!
沉重的车门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的前一刹那,冷酷地、严丝合缝地闭合了!冰冷的金属门板,带着一股强劲的气流,狠狠地拍在了他的鼻尖前!
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车厢内回荡,震得陈默耳膜嗡嗡作响!他整个人僵在紧闭的车门前,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指尖距离冰冷的金属门板,只有不到一厘米!
门……关死了!
他被锁在了这节末班车的第七节车厢里!和那个诡异的红裙小女孩一起!
“呜——!”
低沉的汽笛声再次拉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悠长。紧接着,巨大的牵引力传来,车身猛地一震!
“哐当!哐当!哐当!”
沉重的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单调而巨大的撞击声。列车……启动了!开始加速!带着他,向着隧道深处那片未知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驶去!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陈默彻底淹没。他背靠着冰冷紧闭的车门,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下去,瘫倒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冷汗顺着额角、脖颈不断淌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是要炸开。视线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模糊。
完了……真的完了……
“哥哥……”
那个细弱、带着哭腔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充满了无助和深切的恐惧。
陈默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望向角落。
那个穿着旧红裙的小女孩,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长长的、枯黄的头发向两边滑落,露出了她整张脸!
一张极其苍白、毫无血色的小脸!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如同蒙着一层灰翳的玻璃珠!此刻,那双空洞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陈默!不,准确地说,是死死地盯着陈默身后……那扇紧闭的车门上方!
她小小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来,指向陈默身后车门上方的位置,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他……他……还在……看你……”
“嗡——!”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
他……还在看?!
谁?!那个车窗倒影里的“人”?!
巨大的惊恐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转过头去!
视线,越过自己颤抖的肩膀,投向身后那扇冰冷、紧闭的金属车门!
车门上方,是一块狭长的、布满划痕和污垢的玻璃观察窗!
就在那块模糊的玻璃窗上!
在车厢内惨白、闪烁不定的灯光映照下!
一张巨大、扭曲、模糊不清的人脸轮廓!
正紧紧地贴在车门外侧的玻璃上!
那张“脸”的五官完全无法辨认,只有一片模糊的、如同水波纹晃动的黑影!但陈默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怨毒、如同实质般的视线,正穿透了模糊的玻璃,死死地锁定在他的后背上!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陈默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极致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像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从车门边向车厢内部爬去!只想远离!远离那扇门!远离那张贴在门外的鬼脸!
他慌不择路地爬向车厢中段,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扶手杆,蜷缩成一团,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巨大的惊恐让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哐当!哐当!哐当!”
列车在黑暗中高速行驶,轮轨撞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车顶的照明灯闪烁得更加剧烈,“嗡嗡”的电流声如同垂死者的呻吟。每一次灯光明灭的瞬间,车厢内都仿佛有无数的阴影在扭曲蠕动!
“呜呜……好黑……好冷……”角落里,红裙小女孩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
陈默死死地闭着眼睛,用双手捂住耳朵,试图隔绝这一切。但恐惧如同附骨之蛆,深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列车开始减速。
“嗤——”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车身剧烈地晃动。
要进站了!有机会!
陈默猛地睁开眼!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他挣扎着爬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车门方向!
“嘀嘀嘀!”
刺耳的开门提示音响起!
沉重的金属车门,如同通往生路的闸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站台的灯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温暖感,从门缝中照射进来!
外面……是站台!空荡,但安全!
陈默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不顾一切地冲向敞开的车门!他甚至没有去看站台上的情况,只想立刻逃离这节地狱般的车厢!
就在他即将冲出车门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极其短暂地扫过了车门内侧上方那块小小的、布满灰尘的监控摄像头!
黑洞洞的镜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死神的眼睛。
陈默冲出了第七节车厢,双脚重重地踏在站台冰冷光滑的地面上。一股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相对“新鲜”的空气涌入肺叶,却丝毫无法驱散他体内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像虚脱一样,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背对着那列如同钢铁巨兽般沉默的老旧列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逃出来了……终于逃出来了……
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张贴在车门玻璃上的巨大鬼脸,或者……更可怕的东西。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该死的地铁站,回到地面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藏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是站台的夜班巡站员老李。他五十多岁,脸上带着长期夜班特有的疲惫和警惕,手里拿着强光手电。他显然注意到了陈默从第七节车厢冲出来的狼狈样子,以及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如同见了鬼般的极致惊恐。
“小伙子?你……没事吧?”老李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但更多的是审视。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惨白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身后那节黑洞洞的、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第七节车厢。
“车……车厢……”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艰难地抬起手,颤抖着指向那节如同深渊入口的第七节车厢,“里面……有……有东西!那个小女孩……她……她说座位有人!车窗倒影……还有……门外……那张脸!”
他的语无伦次和脸上真实的恐惧显然触动了老李。老李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深深的忌惮。
“第七节……你坐那节车了?还……还看到东西了?”老李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叹息的语气。
“是……是!”陈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追问,“那里面到底有什么?!那个规矩……那个空座位……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李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几秒钟,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恐惧、犹豫,还有一种沉重的、不愿触碰的记忆。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已经关闭的、如同墓碑般的第七节车厢门,然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对陈默招了招手。
“跟我来。”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
陈默如同行尸走肉般跟着老李,穿过空荡、灯光惨白的站台,走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那是站务员的值班室兼杂物间。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泡面、机油和纸张霉变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堆满了各种工具、备品和成箱的瓶装水。墙上挂着一块布满油污的白板,上面写着交班记录。
老李走到一张堆满杂物的旧办公桌前,费力地拉开最下面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抽屉。抽屉里塞满了各种泛黄的文件、报表和旧报纸。他皱着眉头,手指在厚厚的灰尘中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一件极其不祥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东西。
终于,他的手指停住了。用力一抽,抽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袋封装的档案袋。档案袋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边缘磨损得厉害,纸袋的颜色已经变得深褐发黑,像凝固的血迹。
“砰。”
老李将那个沉重的、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档案袋,重重地放在了布满油渍的桌面上,激起一片细小的灰尘。
“自己看吧。”老李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怜悯。他点了一支烟,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他背过身去,似乎不忍再看那个档案袋,只是望着窗外黑洞洞的隧道,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牛皮纸袋,像是触碰到一块寒冰。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撕开了档案袋边缘那早已失去粘性的封口。
一股更浓烈的纸张霉变和灰尘的味道涌出。
他抽出里面厚厚一叠文件。纸张发黄变脆,边缘卷曲,字迹是褪色的蓝黑墨水或模糊的打印体。最上面是一份标题触目惊心的文件:
**“关于1999年7号线试运行期间‘10.23’重大脱轨事故的调查报告(绝密)”**
报告正文:
“……1999年10月23日23:15分,地铁7号线(试运行阶段)编号dt1997次列车(由东郊车辆段开往市中心方向),在行驶至西山隧道K17+350米处时,因前方山体突发性小规模滑坡,部分碎石侵入轨道,同时列车转向架存在未检出的隐性疲劳裂纹……”
“……多重因素叠加,导致列车第七节车厢发生严重脱轨、侧翻,并猛烈撞击隧道侧壁及顶部支撑结构……”
“……事故造成第七节车厢……严重挤压变形,呈扁平状……车厢内23名乘客及1名乘务员……当场罹难……遗体损毁严重,难以辨认……”
报告后面附着几张极其模糊、似乎是翻拍的黑白现场照片。照片上,扭曲变形的钢铁如同怪物的残骸,深色的污渍浸透了碎石和泥土……惨烈得令人窒息。
陈默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手指颤抖着翻过一页。后面是遇难者名单(部分信息模糊)、事故原因分析、责任认定……枯燥而冰冷的文字背后,是24条鲜活生命的瞬间湮灭。
就在他以为这就是全部时,下一页报告末尾,一行用红笔加粗、标注着“附件x”的小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入他的眼帘:
**“……事故前30秒,列车尾部(第七节车厢)内部监控录像片段(异常现象分析)”**
旁边附着一张翻拍得极其模糊、布满雪花点的黑白监控截图。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
截图画面来自第七节车厢内部!拍摄角度是车厢尾部,正对着车门方向!
惨淡模糊的光线下,车厢里挤满了人!乘客们或坐或站,姿态各异,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或麻木。
而在画面最前方,靠近摄像头的位置,也就是车厢最尾部……
那张深蓝色的、靠墙的长排座椅上……
本该空无一物的位置!
在监控画面中……
竟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沙丁鱼罐头般……
挤满了无数个模糊、扭曲、几乎无法辨认五官的……人影!
那些人影姿态僵硬、相互挤压,有的低着头,有的抬着手,有的侧着脸……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身体都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半透明状态!像是……某种重叠在一起的、不稳定的影像!
而在这些挤满了整个尾部空座的、模糊人影的最前方!
一个穿着旧式工装、戴着鸭舌帽、身体扭曲得不成人形的男性倒影……
一只青灰色的、干枯如柴的手臂……
正从倒影中那拥挤的人堆里……
缓缓地、无声无息地……
向前伸出!
手臂伸出的方向……
赫然指向监控摄像头!
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
直直地……
指向此刻正在看这份报告的……
陈默!
“轰——!”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模糊的黑白截图,盯着那只从倒影人堆里伸出的、指向自己的青灰色枯手!
1999年!第七节车厢!23名遇难乘客!监控里挤满空座的……倒影!
车窗倒影里的模糊人影!门外那张贴在玻璃上的巨大鬼脸!红裙小女孩的警告……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灵魂深处炸开!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那所谓的“空座”……从来就不是空的!那上面……挤满了七号线第七节车厢里,那23个被活活挤扁、压碎的亡魂!他们被困在那里!永远停留在脱轨前那绝望的瞬间!而末班车……是他们唯一能“存在”和“活动”的时间!
“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发黄的文件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陈默这才惊觉自己已是满脸冷汗。
“看清楚了?”老李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悲凉,“那节车厢……打根儿上就是凶地!那座位……是给死人留的!活人坐了……就沾了死气……就……能看见它们了……甚至……被它们盯上……”
陈默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巨大的恐惧和真相带来的沉重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失魂落魄地放下那份沉重的档案,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了值班室。老李在身后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那列老旧的地铁列车早已开走,黑洞洞的隧道像巨兽的喉咙,吞噬着一切光明和声音。陈默踉跄地走向出站的电梯,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地下世界。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器运行的轻微嗡鸣。陈默背靠着冰冷的厢壁,闭上眼,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档案袋的冰冷触感,脑海中那张挤满倒影的监控截图和那只青灰色的枯手,挥之不去。
就在电梯即将到达地面层时——
“叮咚。”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
紧接着,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如同电子合成般的女声,在狭小的电梯轿厢内清晰地响起:
**“终点站——殉葬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