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城西旧货市场深处的“永昌仓储”,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沉默巨兽。铁皮屋顶在夜风中偶尔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更衬得周遭死寂。只有值班室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勉强驱散着一小片黑暗。
老马把手里那本边角卷曲、泛着油光的《七侠五义》翻过最后一页,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连续值了半个月的夜班,这把老骨头确实有些吃不消。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端起那个搪瓷缸子,里面浓茶的苦涩早已淡得和白水差不多。
该去巡夜了。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从墙上取下那串沉甸甸、叮当作响的钥匙串,又拎起靠在墙角、电力似乎总是不太足的老式强光手电。推开值班室的铁皮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铁锈、陈年纸张和隐约霉味的、属于旧物特有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仓库区很大,由七八栋单层的联排库房组成,像一排排巨大的、沉默的水泥盒子。通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稀疏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拉出他蹒跚而孤独的影子。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被黑暗吸收了大半。
一间间库房的门紧闭着,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锁。这些库房里塞满了被城市遗忘的东西——淘汰的办公家具、过时的电器、积压的服装、无人认领的行李,甚至还有整个搬空的老宅物件。白天这里都难得见到几个人影,到了夜里,更是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老马负责的夜班巡逻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沿着固定路线走一圈,看看门锁有没有被撬,听听里面有没有异常动静。十几年下来,闭着眼睛都能走完。
他走到第三排库房,习惯性地用手电光柱扫过一扇扇紧闭的卷帘门。光线划过粗糙的水泥墙面和生锈的铁门,一切如常。
就在他准备转向第四排时,一阵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老鼠啃咬,不是风吹杂物。
那声音……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在水泥地面上,被非常缓慢地……拖行?
“沙……啦……沙……啦……”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黏滞的质感,仿佛拖动那东西极其费力。
老马停下脚步,昏沉的睡意瞬间跑了一半。他侧耳倾听,试图分辨声音的来源。
似乎……是从第三排最里面那间库房传来的?那间库房好像空置很久了,最近才租出去,听说租客是个搞什么民俗收藏的怪人,搬进来不少老物件。
是租客半夜来取东西?不可能,大门锁着,他进不来。而且这动静,也不像正常人搬东西的样子。
老马握紧了手电,放轻脚步,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慢慢挪去。越是靠近那间库房,那“沙啦……沙啦……”的拖行声就越是清晰。
他终于停在了那间库房的卷帘门前。门关得严严实实,那把黄铜大锁好好地挂在上面。
声音,就是从这门后面传出来的!
真真切切!
老马的后颈窝有些发凉。他屏住呼吸,把耳朵贴近冰冷的铁门。
“沙……啦……沙……啦……”
声音在门内持续着,不快不慢,极有耐心。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空旷的库房里,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地……来回移动。
是什么?贼?可这动静不像撬锁,也不像翻找东西。而且,这库房里的东西,大多是些不值钱的旧货,有什么好偷的?
难道是……动物?这么大的动静,得是多大的动物?
一个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又被一一否定。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犹豫了一下,用手电筒的金属底座,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卷帘门。
“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几乎在敲门声响起的瞬间——
门内的拖行声,戛然而止。
消失得无比突兀,仿佛从未存在过。
库房内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老马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他等了几分钟,门内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是听错了?还是里面的“东西”被惊动了?
老马不敢再多待,一种莫名的恐惧催促着他离开。他快步走回值班室,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感觉心脏还在咚咚直跳。
他给自己重新沏了杯浓茶,试图压下心中的不安。也许是太累了,幻听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第二天夜里,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还是凌晨三点左右,还是那间库房。那“沙啦……沙啦……”的拖行声,再次准时响起。
这一次,老马没有立刻靠近。他躲在通道的阴影里,远远地观察了十几分钟。声音持续不断,规律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咬牙再次上前敲门。
和昨晚一样,敲门声一响,拖行声立刻停止。
老马站在紧闭的库房门前,浑身发冷。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他回到值班室,翻出租赁记录。租下那间库房的人叫赵永年,留的电话打过去是空号,地址也是假的。登记入库的物品清单上,只含糊地写着“民俗旧物若干”。
这更增添了诡异感。
接下来的几天,老马几乎夜夜都能听到那诡异的拖行声。它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声音似乎也……越来越清晰?仿佛那移动的“东西”,正在逐渐适应这个环境,或者……正在变得更有“力量”?
恐惧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紧了老马的心。他开始失眠,白天补觉也睡不踏实,耳边总回响着那“沙啦沙啦”的声音。他不敢再独自深入仓库区巡逻,总是草草走完流程就缩回值班室。
他甚至开始留意那间库房周围。白天他借故去看过几次,门锁完好,从门缝里往里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闻到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尘土和老旧木头的沉闷气味。
他试探着问过白天值班的同事,有没有听到过什么怪声。同事茫然地摇头,说那边安静得很。
只有他。只有他在深夜能听到。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不安。
一周后的一个夜晚,老马被一种更响的声音惊醒了。不是拖行声,而是……“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狠狠地撞在了库房的铁门上!
他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心脏狂跳。他冲到值班室门口,透过玻璃朝仓库区望去。
夜色深沉,一片寂静。
刚才那声巨响,是幻觉吗?
他犹豫再三,还是拎起手电和一根防身的铁棍,战战兢兢地走了出去。
通道里空无一人。他一步步挪到那间库房前。
卷帘门依旧紧闭,锁也完好。
但当他用手电光照向门的下方时,他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在库房门口的水泥地上,赫然出现了几道新鲜的、深深的……刮擦痕迹!
那痕迹从门缝下方延伸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试图从里面……把门刮开!
痕迹旁边,还散落着一些暗红色的、像是铁锈又像是……干涸血迹的斑点!
老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在地。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他,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职责,连滚爬爬地逃回了值班室,死死锁上门,用桌子顶住,仿佛外面有择人而噬的恶鬼。
他坐在椅子上,浑身抖得像筛糠。那不是动物!那绝对不是什么动物!
那库房里,到底藏着什么鬼东西?!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老马就找到了仓库主管,语无伦次地描述了夜里的遭遇,尤其指着那些刮痕和“血迹”,要求立刻打开库房检查。
主管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听完老马的话,又去现场看了看那些痕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老马,你是不是没休息好?”主管的语气带着怀疑,“这刮痕……像是重物拖动留下的,也可能是之前装卸货弄的。这红点子……估计是铁锈或者油漆吧?这库房里堆的都是老物件,有点锈迹不正常吗?”
“不是!我亲眼看见是新鲜的!还有声音!夜里总有声音!”老马急得额头青筋暴起。
主管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值夜班辛苦。这样,今天我就联系那个租客赵永年,问问情况。你也放一天假,好好休息一下,别自己吓自己。”
联系租客?那个电话是空号的租客?
老马看着主管敷衍的态度,心沉到了谷底。没人相信他。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值班室,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当天晚上,老马请了病假,没去上班。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却坐立不安。他总觉得,那个库房里的“东西”,不会就这么算了。
深夜,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似乎又听到了那“沙啦……沙啦……”的拖行声,仿佛就在他家的地板下面响起……
他猛地惊醒,一身冷汗。
是幻觉吗?还是那东西……跟过来了?
恐惧,已经如同毒液,渗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不敢再回去上班,打电话辞掉了这份干了十几年的工作。
他搬了家,切断了与仓库的一切联系,试图逃离那个噩梦。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惊动,似乎就无法轻易摆脱。
几个月后,老马在一家超市当保安。一天夜里,他独自在监控室值勤。屏幕上显示着空旷的卖场。
突然,生鲜区的一个监控画面,毫无征兆地扭曲、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老马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看到,在生鲜区那光滑如镜的地板上……
一道长长的、湿漉漉的、如同某种重物被拖行后留下的痕迹,正从画面的一角,缓缓地、无声地……蔓延开来……
老马僵在椅子上,瞳孔放大,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又听到了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
“沙……啦……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