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像一头巨兽,在烈日下喘息。而它的血管,深埋在地底,是纵横交错、不见天日的下水道网络。李振国套上厚重的连体防水服,橡胶材质在闷热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快的味道。他拉上胸前的拉链,动作熟练得像呼吸。头盔上的头灯是崭新的,公司刚配发,据说亮度是旧款的三倍,能刺破最浓稠的黑暗。他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工具袋——扳手、管钳、密封胶、还有那本用防水袋小心包裹的、边角卷曲的维修日志。
“老李,三号主干道,西区那段,报修说是异味反涌,你去看看。”对讲机里传来调度沙哑的声音。
三号主干道,西区。李振国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是条老管线了,地图上标注得还算清晰,但他心里清楚,实际下面的情况远比图纸复杂。他在这座城市的地下爬了二十多年,有些地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管壁上的锈蚀和苔藓。
“收到。”他应了一声,声音在狭窄的准备间里显得有些沉闷。
沉重的铸铁井盖被撬棍撬开,挪到一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的恶臭瞬间冲天而起,像一头被惊扰的沉睡魔兽。那是几十年沉淀下来的,粪便、污水、腐烂有机物、化学制剂以及某种无法名状的、属于地底深处腐败的气息混合体,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口鼻处。
李振国面不改色,只是习惯性地皱了皱鼻子。他系好安全绳,抓住冰冷的爬梯扶手,开始向下。光线迅速被头顶的圆形井口吞噬,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裹。只有头盔上的灯柱,像一柄利剑,刺入这粘稠的、无边无际的墨色之中。
梯子有些湿滑,脚踩上去发出“啪嗒”的轻响。下到七八米深,脚底触到了实地——是半凝固的淤泥和流淌的污水混合的地面。水声潺潺,在巨大的管道里产生空洞的回音。
他解开安全绳,站稳。头灯的光柱扫过四周。这里是分流井,空间相对宽敞,污浊的水流在此汇聚,然后通过几个不同口径的管道流向四面八方。管壁上覆盖着厚厚的、油亮粘稠的污垢,像是某种活物分泌的黏液,不时有肥硕的老鼠“吱吱”叫着,飞快地窜过光影边缘,消失在黑暗的管口。
异味……他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试图分辨来源。长期的职业训练让他对气味格外敏感。除了固有的臭味,似乎确实有一股更……“新鲜”的腐败气息,隐隐约约,从西侧那条标注为3-b的支管方向飘来。
他拿出防水日志本和笔,就着头灯的光,潦草地写下:
【日期】8.13
【地点】三号主干道,西区分流井
【任务】排查异味源
【初步判断】气味来自3-b支管。准备进入。
合上日志,他弯下腰,钻进了3-b支管的入口。管道直径约一米二,勉强能容他弯着腰前行。污水没到他小腿肚,冰凉刺骨,水面上漂浮着各种令人不快的杂物。每走一步,都需要费力地从淤泥中拔出脚,发出“咕叽”的声响。头灯的光在圆形的管道内壁上来回晃动,照亮前方有限的一段距离,更远处,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走了大概十几米,管道开始略微向下倾斜,水流声也大了一些。那股异常的腐败气味似乎更浓了。
就在这时,他的脚踝处,突然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
不是常见的塑料袋或者树枝。
那感觉……软塌塌的,带着一定的韧性,似乎还有……织物般的纹理?
李振国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将头灯的光柱聚焦在自己脚边浑浊的水面上。
水波晃动,光影摇曳。
在那浑浊的、漂浮着油污和泡沫的水面下,紧贴着他的防水服裤脚,一个模糊的、苍白的东西,半沉半浮。
他屏住呼吸,用带着厚重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水面漂浮的杂物,然后,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那个东西的一角,轻轻提了起来。
水流从它上面淌下,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那是一只……手套。
一只白色的、棉纱质地的劳保手套。已经很旧了,浸满了污水,颜色发灰发黄,但依然能辨认出原本的白色。手套的腕部有些磨损,指尖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已经干涸发黑的……污渍?
李振国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种手套……太常见了。工地、工厂、维修……很多行业都在用。出现在下水道里,似乎也并不算特别奇怪。可能是哪个工人不小心掉落的。
但是。
为什么……这只手套给他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
那暗红色的污渍……是油漆?还是……血?
他捏着那只湿漉漉、沉甸甸的手套,僵在原地。头灯的光柱死死地钉在手套上,仿佛想将它看穿。管道里只有水声和他自己逐渐加重的呼吸声。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将手套扔掉。而是从工具袋里拿出一个专用的密封样品袋,将这只诡异的手套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封好口,放回袋中。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仿佛有冰冷的视线从黑暗的管道深处投来。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继续前进。任务是排查异味源。
越往深处走,管道似乎变得越狭窄,水流也愈发湍急。那股异常的腐败气味几乎浓郁到了极致,像一块湿冷的破布,糊在脸上。
头灯的光柱扫过前方的管壁。
突然,光斑的边缘,似乎捕捉到了一片不同寻常的阴影。
不是污垢的堆积,也不是管壁的自然凹陷。
那阴影的轮廓……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形?
李振国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他猛地抬起灯头,将光柱聚焦过去!
前方大约五米处,管道右侧,有一个不大的、像是早期施工留下的废弃岔口,或者是一个破损形成的凹陷。就在那个凹陷里,似乎蜷缩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蜷缩着,一动不动。身上穿着深色的、湿透的衣服,头发凌乱地贴在颈后。看姿势,像是在躲避什么,或者……已经失去了生机。
“喂!”李振国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在管道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没有任何回应。那个人影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与黑暗和管道融为了一体。
是流浪汉?还是……遇难者?
李振国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管钳,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污水被他趟开,发出哗啦的声响。距离在缩短。
三米……两米……一米……
他已经能清晰地看到那人衣服上湿漉漉的纹理,看到头发丝上沾着的污秽。
他伸出手,想去碰触对方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湿冷衣料的瞬间——
他的头灯,像是接触不良一般,猛地闪烁了几下!
光暗交错之间,那个蜷缩的人影,仿佛晃动了一下?
李振国动作一僵。
头灯很快恢复了稳定,强光重新照亮前方。
然而——
那个凹陷里,空空如也!
哪里还有什么蜷缩的人影?只有湿漉漉、布满污垢的管壁,和一小滩比周围颜色更深的、积在那里的污水。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光影和他过度紧张的神经联手制造的幻觉!
李振国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和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他猛地回头,头灯的光柱疯狂地扫向身后的管道——
空无一人。
只有汩汩的流水声,和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从额角滑落,滴进防水服的领口。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清晰的一个人影!怎么可能瞬间消失?!
是幻觉吗?因为缺氧?还是……这地底深处,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强迫自己冷静,将头灯的光重新聚焦在那个凹陷处。他走近,仔细检查。管壁上除了常年积累的污垢,没有任何有人待过的痕迹。那滩积水也看不出异常。
难道……真的是看错了?
可那只手套……又怎么解释?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不仅仅是由于气味。这地方太邪门了。他决定不再深入,任务可以稍后再进行。他现在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转过身,几乎是逃跑般,沿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冲去。污水被他搅动得哗哗作响,在寂静的管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看到了分流井入口处那点微弱的天光。他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重新呼吸到地面上相对“清新”的空气时,他几乎虚脱,扶着冰冷的井壁,剧烈地干呕起来。
“老李?怎么了?下面情况很糟?”井口上方,传来同事疑惑的询问。
李振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该怎么解释?说在下面看到了鬼影?谁会信?
他摇了摇头,勉强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
回到地面,阳光刺眼。他脱下厚重的防水服,那股来自地底的恶臭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他身上。他悄悄将那个装有手套的密封袋塞进了自己更衣柜的深处,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几天后,另一区段的管道堵塞报修,调度再次派他下去。这次是一条相对较新的管线,环境稍微好一些。
可是,就在他清理一处淤积物时,头灯的光柱无意间扫过水流下方的管底——
他看到了另一只手套。
同样的白色棉纱劳保手套,同样的陈旧污浊,孤零零地沉在浑浊的水底。
李振国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工具将其捞起,装袋。
仿佛是一种确认。
又过了半个月,一次夜间紧急抢修。暴雨导致排水压力激增,一段老旧合流制管道面临崩溃风险。他和其他几个维修工一起下到压力井室加固。
在混乱和忙碌中,在轰鸣的水声和四处扫射的头灯光柱之间,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在井室上方一个用于检修的、黑暗的横向小管道口里,有一张脸,一闪而过!
苍白,浮肿,眼神空洞。
正是他第一次在3-b支管里看到的那个蜷缩人影的脸!
李振国吓得差点扔掉了手中的工具。他猛地将头灯照向那个管道口——
空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老李,发什么呆!快过来搭把手!”同事的喊声将他拉回现实。
他脸色惨白,魂不守舍地完成了抢修任务。回到地面,雨水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
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里,永远是那条无尽的、黑暗的下水道,和那个蜷缩的、湿漉漉的身影。还有那只不断出现、仿佛在指引着什么的手套。
他意识到,这不是巧合,也不是幻觉。有什么东西,在那黑暗的地底,缠上他了。
他再次拿出了那本维修日志。翻到记录第一次发现手套和人影的那一页。他看着自己当时潦草的字迹,手指微微颤抖。
然后,他翻到了日志最后的几页空白处。
他拿起笔,就着头顶昏暗的灯光,开始写下新的内容。不再是客观的任务记录,而是掺杂了他个人的、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和疑惑。
【又看到了那只手套。在不同的地方。它像是在标记着什么。】
【那张脸……我确定不是幻觉。他在看着我。】
【这下面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感觉……它想让我发现什么。】
他的笔迹越来越凌乱,仿佛书写者的内心正被巨大的不安攫取。
他决定,下一次,如果再“遇到”,他不能再逃避。他必须弄清楚。为了自己的 sanity,也为了…… perhaps,解开某个被淤泥和黑暗掩埋的秘密。
机会在一个周三的下午来临。调度通知,三号主干道,西区,3-b支管下游某处,监测到异常压力波动,需要紧急排查。点名让经验丰富的李振国去。
像是命运的召唤,又像是黑暗深处的邀请。
李振国穿上防水服,检查头灯和工具。这一次,他特意将那份写满了他恐惧和猜测的维修日志,紧紧塞在防水服内侧的口袋里,贴着胸口。
他再次下到那个熟悉的分流井。钻进了3-b支管。
污水依旧冰冷,黑暗依旧浓稠。但这一次,他的心情截然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执行任务,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探寻。
他沿着管道深入,比上一次走得更远。头灯的光柱坚定地刺破黑暗,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没有发现手套。
也没有看到那个蜷缩的人影。
一切,安静得有些反常。
一直走到管道的一个九十度急弯处,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沉淀池。污水在这里流速减缓,大量的泥沙和杂物沉淀下来,几乎将池底填满。
李振国的头灯光柱,落在了沉淀池的中央。
那里,在淤泥和杂物的环绕中,半埋着一件东西。
一件深蓝色的、印着某个早已倒闭的市政工程公司logo的工装外套。
外套鼓鼓囊囊,里面……似乎包裹着什么。
李振国的呼吸停滞了。他一步步,艰难地趟过齐膝深的淤泥,靠近那件工装。
他伸出手,颤抖着,捏住了工装的衣领,用力一扯——
“哗啦!”
淤泥滑落。
工装下面,并非他预想中的、完整的遗体。
而是一堆……散乱的、已经白骨化的人体骨骼!
骨骼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黑色,上面沾满了黑色的污泥。头骨歪斜地倒在一边,空洞的眼窝正对着管道顶部无尽的黑暗。
而在那堆白骨之间,赫然散落着好几只……同样款式的、白色棉纱劳保手套!它们散布在骨骼周围,像是某种怪异的陪葬品。
李振国僵在原地,头盔下的脸血色尽失。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原来……他一直看到的,不是幻觉,而是……“它”在引导他?引导他来到这里,发现这具被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骸骨?
这具骸骨……就是那个蜷缩的人影?就是手套的主人?
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是意外?还是……
李振国猛地想起,很多年前,好像确实有过一则模糊的新闻,说某个市政维修工在下水道作业时失踪,搜救无果,最后认定为意外溺亡……
难道……就是他?
他看着那堆白骨,看着那些散落的手套,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涌上心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黑暗的地底,被所有人遗忘,只有这些冰冷的手套,和他无法安息的“灵魂”,还在日复一日地徘徊、试图诉说什么?
他缓缓地蹲下身,不顾污秽,徒手在那堆白骨旁的淤泥里摸索着。
他摸到了一个硬物。
是一个老式的、金属外壳的防水手电筒,早已锈蚀报废。
还有一个小小的、塑料的工牌。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污水腐蚀得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名字的一部分,和一个编号。
李振国将工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他明白了。
那持续的“异味”,那诡异出现的手套和幻影,都是这具无法安息的骸骨,在用这种超越常理的方式,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呐喊。渴望被发现,渴望离开这永恒的黑暗和孤寂。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堆白骨,然后毅然转身,朝着来路走去。他的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回到地面,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汇报情况。他先回到更衣室,从内侧口袋拿出那本维修日志。他翻到最新的空白页,用颤抖却清晰的笔迹,写下了最后的记录:
【日期】9.28
【地点】三号主干道,西区,3-b支管末端沉淀池
【发现】人类骸骨一具,疑为多年前失踪维修工。工牌残留信息:[模糊姓名],编号[编号]。
【备注】异味源已确认。请求……妥善安置。
他合上日志,仿佛完成了一个沉重的使命。
然后,他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调度和安保部门的号码。
“喂?是我,李振国。在三号主干道西区下面……我找到了一具尸体。对,人的尸体。需要……需要你们派人下来。”
他放下电话,靠在冰冷的铁皮柜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依旧喧嚣而充满活力。
没有人知道,在这光鲜的表象之下,在那深不见底的地脉深处,一个被囚禁了太久的灵魂,终于等来了重见天日的时刻。
而李振国知道,从今往后,他每次走下那黑暗的井口,感受到的将不再仅仅是污秽和恶臭,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来自地底的无声托付。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的双手。
仿佛那冰冷的、来自骸骨的触感,还残留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