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城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在黑暗中缓缓喘息。绝大多数窗户都熄了灯,只剩下路灯和零星几个写字楼的光点,如同散落的萤火。
Fm104.7,“城市夜未眠”电台的直播室外,走廊的灯光昏暗而安静。林悦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将手里的咖啡杯放在控制台旁边的空位上。她是今晚的代班主持人——原定的主播急性肠胃炎,她被临时从温暖的被窝里拽了出来。
“设备都检查过了,歌单在这里,今晚的热线话题是‘你做过最奇怪的梦’。”值晚班的导播小李指了指控制台上的一张打印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半夜就交给你了,我去眯一会儿,有事儿叫我。”
林悦点点头,深吸了一口直播间里特有的、混合了电子设备、旧地毯和一丝咖啡因的气息。她戴上监听耳机,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位置。面前的调音台像一座复杂的钢铁城堡,各种按钮、推子和闪烁的指示灯散发着幽冷的光。
“各位深夜未眠的朋友们,大家晚上好,这里是Fm104.7‘城市夜未眠’,我是代班主播林悦……”她按下播放键,一段舒缓的钢琴曲前奏在耳机里响起,她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向城市寂静的角落。
开场还算顺利。她念了几条听众发来的短信互动,播放了几首适合深夜的慢歌。时间在音乐和独白中悄然流逝。直播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巨大的玻璃窗外是漆黑的导播间,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凌晨两点,是热线环节的时间。她清了清嗓子,对着麦克风说:“接下来是我们的‘深夜树洞’环节,如果您有故事想要分享,或者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欢迎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
她按下了控制台上那个标示着“热线1”的物理按钮,按钮发出柔和的红光,表示线路已开放。
通常,这个时间点的热线并不算热闹,需要等上一会儿才会有电话接入。林悦已经做好了播放备选音乐的准备。
然而,几乎是按钮亮起的瞬间——
“嘀——”
一声短促、清晰的拨号音,突兀地在她的监听耳机里炸响!
太快了!快得不像正常的电话等待!
林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悬在了切歌键上方。她定了定神,看了一眼呼叫显示屏幕——那是一串正常的、以本地区号开头的手机号码。
“呃……看来我们第一位朋友已经等不及了。”她迅速调整状态,按下了接听键,“喂?您好,这位朋友,您已经接通了‘城市夜未眠’,请问怎么称呼?”
耳机里,没有立刻传来回应。
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沙沙的电流噪音,像是老式收音机调频不准时的背景杂音。这噪音比平常的电话底噪要明显得多。
林悦皱了皱眉,是信号不好?
“喂?您好?能听到我吗?”她又问了一遍,同时看了一眼通话质量指示灯,显示正常。
几秒钟后,一个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语速缓慢,带着一种奇怪的、仿佛隔着一层纱的模糊感,而且……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
“主持人……你好……”他的吐字很清晰,但每个字之间都有微妙的停顿,像是在仔细斟酌,又像是信号延迟,“我……姓张。”
“张先生,晚上好。”林悦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尽管对方看不到,“欢迎打进电话,您想和我们分享些什么呢?或者,您做过什么奇怪的梦吗?”
“梦……”那个自称姓张的男人重复了一下这个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我……不做梦了。”
他的回答让林悦一时语塞。不做梦了?这算是什么分献?
“啊……这样啊。”她试图引导,“那……或许您有什么想倾诉的?或者,只是想听听音乐?”
“不……”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我想……说说话。这里……很安静。”
这里?林悦心里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这里是指哪里?家里?车上?
“当然可以,张先生,我们这里就是给大家提供一个倾诉和交流的平台。”她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您说,我听着呢。”
“好……”男人应了一声,然后开始了叙述。他的声音始终保持着那种缓慢、低沉、毫无波澜的调子,像是在朗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说明书。
他讲述的内容很琐碎,甚至有些……过时。他提到昨天路过人民广场,看到工人们在更换新的路灯,样式比旧的好看;提到百货大楼旁边那家老字号的糕点铺,今天的枣泥糕似乎没有以前甜了;他还提到天气,说感觉今年冬天比往年来得要早,夜里的风很凉……
林悦一开始还耐心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但渐渐地,她感觉越来越不对劲。
人民广场的路灯,上个月就全部更换完毕了,她昨天刚去过。
那家老字号的糕点铺,早在三年前就因为旧城改造搬迁了,原址现在是一家连锁咖啡店。
而关于天气……现在明明是夏末秋初,离冬天还远得很!
这个张先生……他在说什么?
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林悦的脊椎爬了上来。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手指紧紧握住了耳机边缘。
是恶作剧吗?还是……对方精神不太正常?
她看了一眼通话计时器,已经过去快五分钟了。按照惯例,单个热线通话不宜过长。她决定找个机会结束这次通话。
“张先生,感谢您的分享。”她打断了他关于“昨天”在电影院看的一部老电影的叙述(那部电影是二十年前的片子),“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今天的通话就先到这里好吗?感谢您的参与,接下来让我们听一首……”
“等等。”
男人突然打断了她。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波动里似乎夹杂着……一种急迫?
“主持人……你……能听到吗?”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那沙沙的电流声似乎也随之变大了一些,“我这边……信号……好像不太好……”
林悦的心猛地一紧。“我能听到您,张先生,您的声音很清楚。”她顿了顿,试探性地问,“您……是在用手机打电话吗?是不是所处的位置信号不太稳定?”
“手机?”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音量说,“不……不是手机……是……红色的……电话亭……”
红色的……电话亭?!
林悦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城市里,最后一批投币式公用电话亭,早在五年前就因为使用率过低而被全部拆除了!哪里还有什么红色的电话亭?!
一股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她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部,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凉的麻木!
这个打电话的人……他……
“张先生!您在哪里?您说的红色电话亭在什么位置?”她的声音因为惊恐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位置……”男人重复着,声音变得更加飘忽不定,那沙沙的电流噪音几乎要淹没他的话语,“在……中山路……和解放街的……拐角……一直……在这里……”
中山路和解放街的拐角!那里以前确实有一个标志性的红色老式电话亭!但早就拆了!现在那里是一个街心花园!
“那里没有电话亭了!早就拆了!”林悦几乎是对着麦克风喊了出来,她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耳机里,男人的声音停顿了。只剩下那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的沙沙电流声,像无数只虫子在啃噬着她的耳膜。
几秒钟后,在那片嘈杂的噪音背景中,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茫然:
“拆了……吗?怪不得……一直……打不通……等了……好久……”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被一片彻底的白噪音所取代。
“喂?张先生?张先生!您还在吗?”林悦对着麦克风急切地呼喊着。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持续的、空洞的沙沙声。
她猛地按下了挂断键!
红光熄灭。直播间里瞬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和耳机里传来的、正常播放的背景音乐。
她瘫坐在椅子上,冷汗已经将她的后背完全浸湿。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刚才……那是什么?
一个来自……过去的人?一个通过早已不存在的电话亭,拨通了现代电台热线的……幽灵?
她不敢相信,但那个男人的话语,那些过时的信息,尤其是最后那句“等了……好久……”,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的理智。
她颤抖着手,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导播间的号码。
“小李!小李!你快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几分钟后,睡眼惺忪的小李跑了进来。“怎么了悦姐?出什么事了?”
林悦语无伦次地把刚才的热线内容告诉了他,尤其强调了那个红色的电话亭和那些过时的信息。
小李听完,皱着眉头,走到控制台前,调取了刚才的通话记录和录音。
“号码显示是138……这是个正常的手机号啊。”小李指着屏幕,“而且录音我也听了……悦姐,你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听了?”
“不可能!”林悦激动地说,“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他在那个早就拆了的电话亭!他还说了那些早就过去的事情!”
小李挠了挠头,一脸为难:“悦姐,我知道夜班很熬人。但……会不会是哪个听众故意恶作剧,用了变声软件,或者编了些胡话来吓唬人?这种事儿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那电流声呢?那么大的杂音!”林悦不甘心地问。
“信号不好呗,或者他那边环境嘈杂。”小李不以为意,“好了悦姐,别自己吓自己了。喝口水压压惊,还有两个小时就下班了。”
看着小李那完全不信的表情,林悦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她知道,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
小李回去继续休息了。直播间里又只剩下林悦一个人。
但她再也无法平静。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她不敢再轻易开放热线,只是机械地播放着音乐,念着无关痛痒的短信,眼神却时不时地惊恐地瞟向那个标示着“热线1”的红色按钮。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凌晨三点半。按照排期,又到了热线开放时间。
林悦看着那个按钮,像看着一条毒蛇。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职业责任感占据了上风。她不能因为一次诡异的通话就中断正常的节目流程。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按下了那个按钮。
红光亮起。
这一次,没有立刻切入电话。直播间里一片寂静。
林悦稍微松了口气。也许刚才真的只是个意外的恶作剧……
这个念头还没完全闪过——
“嘀——”
那短促、突兀的拨号音,再次尖锐地响起!
林悦浑身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向呼叫显示屏幕——这一次,屏幕上显示的,竟然是一串混乱的、毫无规律的字符和数字!根本不是正常的电话号码!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了她的全身!她几乎要立刻按下挂断键!
但她的手,却像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耳机里,那熟悉的、沙沙的电流噪音再次出现,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响亮。
然后,一个声音,穿透了噪音,传了过来。
这一次,不是那个低沉的男声。
而是一个小女孩的哭声。
呜呜咽咽,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而真实,那哭声撕心裂肺,不像是伪装。
林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小……小朋友?”她颤抖着声音,试图询问,“你别哭,告诉姐姐,你在哪里?”
“呜呜……我在……在盒子里……红色的盒子……它动起来了……声音好大……我好怕……”小女孩边哭边说,话语模糊不清。
红色的盒子?动起来?声音好大?
林悦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解这破碎的信息。是玩具盒?还是……
一个模糊的、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猛地撞进了她的脑海!
很多年前,她好像听台里的老前辈提起过一桩旧事。大概在二十多年前,这个电台频率还属于另一个电台时,曾经发生过一次严重的直播事故。一个参与儿童节目的小女孩,在直播过程中,因为好奇钻进了用来播放音效的、一个老式的、木质(外面漆成红色)的音效箱里,结果箱子意外锁死,小女孩在里面窒息身亡……据说,那箱子在搬运时,会发出滚轮摩擦的“隆隆”声……
难道……难道这个小女孩……
林悦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小朋友……你……你是不是在……在一个大大的、木头的,会发出声音的箱子里?”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小女孩的哭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带着惊讶:“……姐姐……你怎么知道?……这里好闷……我喘不过气了……妈妈……我要妈妈……”
确认的瞬间,林悦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她猛地看向直播间隔音玻璃外的导播间,看向那些现代化的数字设备……那个红色的、老式的音效箱,早就不知道在哪个仓库角落里腐烂了!
这个哭声……是几十年前,惨死在这里的那个小女孩的……亡魂?!
她通过这条诡异的热线,回来了?!
“快!快离开那里!想办法出来!”林悦对着麦克风失控地大喊,尽管她知道这毫无意义。
“出不去了……门关上了……好黑……声音……声音又来了……呜啊啊啊——!”
小女孩的声音陡然变成了极度惊恐的尖叫!与此同时,耳机里那沙沙的电流声猛地放大,变成了某种仿佛金属摩擦、滚轮滚动的、沉闷而巨大的“隆隆”声!这声音如此逼真,如此具有压迫感,仿佛那个致命的“红色盒子”正在直播间里启动!
在这恐怖的噪音和小女孩凄厉尖叫的混合声中,林悦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场景:黑暗、窒息、绝望的挣扎……
她再也无法承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扯掉了头上的耳机,仿佛那是什么咬人的毒蛇!
耳机摔在控制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直播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她被吓出的剧烈心跳声,在死寂中咚咚作响。
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蜷缩在椅子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导播小李被她的尖叫声惊动,再次冲了进来。“悦姐!又怎么了?!”
林悦指着控制台上那个依旧亮着红灯的热线按钮,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李疑惑地拿起她扔掉的耳机,凑到耳边听了听,随即皱紧了眉头:“没声音啊?线路是通的,但对面没声音,只有一点正常的电流底噪。悦姐,你到底怎么了?”
林悦只是拼命地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小李看着她惊恐万状的样子,叹了口气,伸手按下了挂断键。红光熄灭。
“悦姐,你状态很不好。剩下的时间我来顶吧,你去休息室躺一会儿。”小李语气带着关切,但眼神里依旧是不解。
林悦没有反对,她几乎是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逃离了直播间。
那一晚剩下的时间,她是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裹着毯子,在无尽的恐惧和寒意中度过的。
天亮之后,她递交了辞呈。无论台里如何挽留,甚至提出给她换白班,她都坚决地拒绝了。她没有对任何人详细解释那晚的真正经历,她知道没有人会相信。
她只是告诉关系好的同事,夜班太伤身体,她受不了了。
从此,她再也没有从事过与广播相关的工作,甚至害怕在深夜打开收音机。
而那两条来自“过去”的幽灵热线,成了她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恐怖印记。
她终于明白了,Fm104.7的夜空下,回荡的不仅仅是音乐和倾诉。
还有一些……迷失在时间缝隙里的声音。
它们通过那条无形的电波,偶尔会挣脱束缚,闯入活人的世界,发出无人能懂的、绝望的回响。
而那部夜班直播间的热线电话,或许在无人值守的深夜里,依旧会突然亮起红灯,发出“嘀”的一声轻响。
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能听到它们声音的……
夜班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