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总算步入了正轨,却像走在布满碎石的路上,磕磕绊绊没停过——今天道具组的民国铜锁断了链,明天灯光组的老灯架又晃了晃,连戏楼旁的枯荷叶,都被昨夜的风刮走了两片。林曦的日子更忙,怀里总揣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页边折得卷翘,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剧本微调的批注,从“女主角台词删减半句,更显隐忍”到“戏楼台阶加两盆枯萎的雏菊,衬心境”,铅笔字迹里还夹着几处用水彩笔标注的景别建议。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剧组,早上跟着灯光组一起架灯,中午蹲在戏楼台阶上啃盒饭,晚上帮着整理拍摄素材到深夜,眼睛熬得发红,却总在监视器里看到满意的画面时,嘴角偷偷翘起来——那是创作独有的魅力,像在荒芜里种庄稼,累,却藏着盼头。
这天要拍一场街头群戏,是《浮灯》里少有的热闹戏——女主角落魄后走在民国街头,看着来往行人,反衬自己的孤苦。“忆江南”公园的西侧有片仿民国街头的景,青石板路铺得歪歪扭扭,两侧的店铺招牌褪了色,“广和堂药铺”的木牌缺了个角,“大丰布庄”的蓝布幌子垂在风里,晃得人眼晕。可副导演老周却急得直抓头发,站在布庄门口,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群演名单,脸憋得通红。
“陆导,这找来的群演实在不行啊!”老周凑到陆岩身边,声音压得低,却透着焦躁,“刚才来的那拨,有穿现代运动鞋配长衫的,还有姑娘画着大浓妆,哪像民国街头的人?我跟他们砍价,领头的还叉着腰说‘少于这个数不演’,咱们哪有这预算?”陆岩顺着老周的手指看过去,几个穿着不合身长衫的群演正蹲在石板路上抽烟,其中一个的运动鞋露在长衫下摆外,白鞋底沾着泥,格外扎眼。他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就看见林曦往公园角落走了过去——那里是片废弃的回廊,平时没人去,只有风吹过木柱的“呜呜”声。
林曦是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吸引的。回廊下,一个女孩正对着斑驳的墙壁练习身段,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淡粉色戏服,领口磨破了边,袖口缝着块颜色相近的补丁,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女孩看着二十岁出头,眉目清秀,鼻梁挺翘,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头发扎成低马尾,发尾有点毛躁,却用一根旧发绳绑得整齐。她手里捏着块素色手帕,先轻轻甩开水袖,水袖在空中划了个弧,落在臂弯里,接着眼神变了——刚才还是平视的目光,渐渐沉下去,带着点委屈,却又不肯低头,指尖攥着手帕,指节微微泛白,连肩膀的弧度都透着股倔强,仿佛对面真站着个让她又气又疼的人。
林曦心里一动,放缓脚步走过去,离女孩两步远时停住,轻声说:“你的水袖甩得真好看,眼神也准。”女孩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水袖晃了晃,差点掉在地上。她攥紧手帕,有点怯生生地看着林曦,眼底还带着点没从戏里走出来的湿意:“您……您是剧组的吗?”“我是场记林曦。”林曦递过去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笑着说,“看你练了半天,一直在对墙演?”
女孩接过水,手指攥着瓶身,小声说:“我叫夏晓雨,是附近影视学院的学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旧戏服,嘴角往下撇了撇,“之前想接角色,可人家说……说要懂‘规则’,我不想,就一直没接到像样的戏,只能来这儿自己练,偶尔去别的剧组跑跑龙套,穿穿路人甲的衣服,站在角落,连镜头都拍不到。”说“规则”两个字时,她咬了咬嘴唇,眼神暗了暗,可很快又亮起来,抬头看着回廊的木柱:“但我不想放弃,我觉得演戏不是靠那些,是靠心里的劲。”
林曦心里暖了暖,拉着夏晓雨往陆岩那边走:“陆导,我给您推荐个人,她或许能试试戏。”陆岩正对着群演名单发愁,抬头看见夏晓雨,目光落在她的旧戏服上,又扫过她眼底的光,点了点头:“行,那就试一段——就试《浮灯》里那个卖花姑娘的戏,她被地痞欺负,却不肯把最后一束花低价卖掉。”
夏晓雨愣了愣,随即深吸一口气,走到布庄门口的台阶上站定。她没拿道具,就虚握着拳头,当作手里攥着花束。地痞(由场工临时客串)走过来时,她先往后退了半步,眼神里闪过一丝害怕,却立刻挺直了背,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这花是给我娘买药的,您不能抢……”说着,她把“花束”往身后藏,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的泪在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那股子“穷且有骨”的劲,像极了剧本里写的卖花姑娘。
陆岩盯着监视器,原本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赞许。夏晓雨演完,紧张地攥着衣角,等着陆岩说话。“很好!”陆岩突然拍了下桌子,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轻快,“这个卖花姑娘的角色,有三句台词,就交给你了!明天准时来剧组,服装组给你准备戏服。”
夏晓雨愣住了,眼睛瞬间红了,眼泪“啪嗒”掉在石板路上。她猛地弯下腰,对着陆岩和林曦连连鞠躬,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声音带着哭腔却很清晰:“谢谢陆导!谢谢林曦姐!我一定好好演,不辜负你们!”
林曦站在旁边,看着夏晓雨激动得发抖的肩膀,看着她眼底那点未经打磨的光,忽然想起自己刚入行时的样子——也是攥着剧本,眼里只有戏,没有那些弯弯绕绕。风从街头吹过来,拂过夏晓雨洗得发白的戏服,也拂过林曦的衣角,她忽然觉得,这荒芜的“忆江南”公园里,好像长出了一点绿芽——那是未被资本污染的原生力量,带着韧劲,带着真诚,或许能撑着《浮灯》,走得再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