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室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在我面前紧闭着,门把手冰凉。我抬手,轻轻敲了三下——力道不轻不重,恰好在“礼貌”与“自信”之间找到平衡点。
“请进。”
推开门。
室内的空气似乎都比走廊凝滞几分。周校长难得地穿了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打着那条据说只在重大场合才佩戴的暗红色领带。平日里随和的面孔上,此刻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中校长”的官方微笑。
但真正让我心头一跳的,是坐在他对面的三位客人。
“曹鹤宁同学,来得正好。”周校长微笑着起身,为我引荐,“这位是香港总领事馆的弗朗兹·沃尔夫冈·冯·弗洛伊德领事先生,这位是参赞武官玛利亚·威廉·冯·俾斯麦少校。”
他随即转向那位中国人:“这位是省政府外事办公室的李副主任。”
弗洛伊德……俾斯麦?
这两个极具分量的姓氏像两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俾斯麦——那可是历史课本上鼎鼎大名的“铁血宰相”,十九世纪带领普鲁士崛起,打败了法兰西。而法兰西……正是当年闯进圆明园、火烧万园之园的两个强盗之一。
历史的尘埃与现实的会面,在此刻奇妙地交织。
德意志、奥匈帝国……八国联军?
我的目光与那位俾斯麦少校相遇。她约莫三十出头,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军装笔挺,肩章上的星徽闪着冷光。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锐利如鹰隼,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格外长了那么一两秒。
那眼神不像纯粹的好奇,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确认。
难道……她知道我爸曹湉上校?知道我们曹家在军中的关系?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又被我迅速压下。面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平静,微微躬身:“领事先生,少校女士,李主任。”
“miss cao。”弗洛伊德领事操着一口流利得让人惊讶的中文开口了。他约莫五十岁,银发梳理整齐,眼镜后的蓝眼睛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们在京城,中央艺术学院大厅的那场交流演出上,有幸欣赏过您和苏雪小姐的表演。”
他微微颔首,语气诚恳:“汉斯团长——维也纳艺术团的团长,对二位的舞蹈赞不绝口。尤其是您领舞的《洛神》,他评价为‘东方美学在当代舞台的极致呈现’。回奥地利后,他亲自向维也纳音乐协会和金色大厅方面力荐了你们。”
金色大厅。
世界音乐的圣殿。
饶是我早有心理准备,心脏还是猛地跳快了几拍。那可是无数音乐家、舞蹈家梦寐以求的舞台,是艺术生涯的里程碑!
李副主任适时地接过话头。他四十多岁,面容沉稳,声音带着官方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节奏:
“曹鹤宁同学,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中外文化交流活动。省政府、省文化厅、省教育厅对此高度重视。经研究决定,你和省艺术专科学院的苏雪同学,将作为我们省优秀青年艺术家的代表,参加明年一月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的新春音乐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这不是普通的演出,而是展示我们省、乃至我们国家青年风采的绝佳窗口。意义重大。”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感谢领导们的信任,我……我和苏雪一定全力以赴。”
但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尖叫:钱!去维也纳可不是从清州到京城!国际机票、食宿、签证、服装……那需要一笔天文数字的费用!
我家刚经历一番折腾——我住院、徐秋怡生产、曦玥出生……哪里还掏得出这笔钱?
趁着周校长起身去一旁饮水机倒茶的间隙,我飞快地凑近他耳边,用气声急切地低语:
“校长!可是……我可没钱去维也纳啊!”
周校长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差点没憋住笑。他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我的“胡言乱语”,示意我安心坐好。
就在这时,李副主任仿佛看穿了我的担忧。
“曹鹤宁同学请放心。”他的声音温和而肯定,“这次是国家政府层面组织的文化交流活动,是‘中奥文化年’的重要项目之一。所有的费用——包括国际旅费、签证费、在奥地利的食宿交通、演出服装制作等——都将由官方专项资金承担。”
他看向周校长,又看向我:“届时,我和外事办的同事会亲自带队,全程负责协调保障。你们只需要专心排练、演出,展示最好的艺术水准。”
我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但李副主任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我心头炸开了烟花:
“另外,考虑到你们年纪尚轻,又是第一次出国进行这样高规格的演出,按照规定,每位出访的演员可以携带一位直系家属陪同照顾。一来是生活上的照应,二来也是让家长放心。”
公费!还能带家属!
我心里那朵烟花彻底炸开了!绚烂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要不是场合不对,要不是对面坐着领事、少校和主任,我几乎要跳起来欢呼,要抱着周校长转圈圈!
面上,我只能强压住狂喜,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懂事:“谢谢领导们的安排,我一定……一定好好准备。”
周校长适时接话,语气里带着为人师者的欣慰与骄傲:“曹鹤宁同学是我们清州一中的骄傲,也是我们省青少年的优秀代表。学校会全力支持这次演出,协调好课程,确保她不耽误学业的同时,能圆满完成这项光荣的任务。”
弗洛伊德领事微笑点头:“期待在维也纳看到二位的精彩演出。这将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一次美好见证。”
俾斯麦少校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又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评估,似乎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会面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
从校长室出来,我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朵上。走廊里空无一人,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冲下楼梯,冲出行政楼,直奔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
手指有些发抖地拨通了那个记忆中的号码——苏雪的大哥大。这玩意儿可是稀罕物,是她爸为了庆祝她进入省艺专,咬牙给她配的,号称“移动的座机”,死贵死贵的。
“嘟…嘟…”
几声忙音后,电话被接起,传来苏雪那把即使在电流干扰下依然清亮的嗓音。
“喂?”
“雪儿!!”我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度,迫不及待地跟她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维也纳!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正式邀请来了!是省政府外事办的人亲自来学校通知的,公费!公费出去!还能带一个家属!!”
我连珠炮似的说完,握着听筒,等着电话那头传来同样兴奋的尖叫,甚至想象她可能会在宿舍里跳起来。
然而,苏雪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淡定。
“嗯,我知道了。”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背景音里似乎还有些细微的交谈声,像是在某个正式的场合,“我这边正在和香港总领事馆的副总领事见面,聊的就是这件事。具体的一些行程细节、签证材料要求,他们给了我一份清单。”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晚上你有空吗?我们详细聊聊?有些排练的时间安排,需要跟你对一下。”
我握着冰凉的听筒,愣在原地,一时语塞。
好家伙!
这丫头的动作,简直比装了马达还快!我这边才刚接到通知,她那边居然已经跟领事馆的副总领事接上头了!连签证材料清单都拿到了!
不愧是省艺术院校的“准专业人士”,这人脉、这消息灵通的程度、这行动力……让我这个还在高中校园里打转的人,真真是望尘莫及。
“行……行啊。”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震惊,“晚上七点,老地方?就我们常去的那家甜品店。”
“好,七点见。”苏雪利落地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我慢慢放下电话,转身靠在电话亭冰凉的玻璃上。
校园里,下课铃响了。学生们抱着书本从教学楼里涌出来,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篮球场上传来运球和呐喊的声音。梧桐树的叶子在秋风中簌簌作响。
一种奇异的抽离感油然而生。
就在刚才,我还在为一道数学题头疼,还在盘算文学社下个月的经费,还在纠结中秋晚会要出什么节目。
而现在——
维也纳金色大厅。世界音乐圣殿。新春音乐会。国家层面的文化交流。公费出国。直系家属陪同。
这些词像一个个重磅炸弹,把我原本“清州一中风云人物”的小小世界,炸开了一个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口子。
从清州一中这方寸之间的教室,到京城中央艺术学院练功房,再到世界音乐殿堂维也纳金色大厅……
这条看似遥不可及的艺术之路,其大门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我们面前轰然洞开。
而我和苏雪,这两个从小城走出去的女孩——一个还在读高中,一个刚进艺专——正要携手,踏上这段注定精彩纷呈、也注定充满挑战的国际旅程。
傍晚的夕阳给整个校园披上了一层瑰丽的金红色纱幔,美得有些不真实。
我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秋日凉意的空气,胸腔里却被一股炽热的期待填满。
转身,迈步。
脚步依旧轻快,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我和苏雪的详谈,维也纳之行的规划,排练时间的挤兑,家属人选的可能……还有那个始终在我脑中盘旋的疑问:
那位俾斯麦少校,她究竟知道什么?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又意味着什么?
但此刻,这些都被更大的兴奋覆盖。
这一次,我们要让世界——
真正看到来自东方的,华夏舞者的绝代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