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详谈之后,朱由校心境轻松许多。
有人分忧解劳,确实畅快,难怪当年朱棣要设立内阁以助理政事。
可就当他转身欲行之际,为首的那位工匠管事忽然开口道:
“陛下,草民尚有一言,虽为浅见,还望圣听。”
“嗯,你尽管讲来,朕自会聆听。若有可行之处,朕定当采纳。”
那工匠管事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道:
“恕草民冒昧直言,陛下所设想的防伪辨假之策,实难真正落实。”
“我大明百姓数以千万计,奇才异能之士层出不穷,远胜于草民者不知凡几,或许不出数日,便有伪造之币泛滥于市。”
“届时陛下难道要将已颁行天下、流通民间的新钱尽数收回作废不成?”
朱由校闻言,伸手抚了抚自己的下颌,顿觉如醍醐灌顶。
的确,钱币防伪本就难以彻底杜绝,即便是在后世,科技昌明之时亦无法根绝,更何况是工业全无、技艺粗疏的大明?
只能说是自己过于自信了,以为凭借权势便可无所不成。看来近来心性浮躁,太过轻狂了啊。朱由校心中暗自警醒。
随即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此事必当审慎思量。”
“但眼下你们不必过多忧虑,只管放手去钻研试验,务必要为朕铸出前所未有之新钱。”
回到乾清宫后,朱由校即刻着手筹建全新的铸钱工坊,毫不耽搁。
工坊一旦落成,银元铸造便须立即启动。
对于银元的材质与品质,朱由校定下了极高标准。
每一枚银元,所含纯银不得少于六钱,成色比例须达九成,再辅以少量铜质,方可视为合格。
此等配比乃参照“袁大头”而来,毕竟曾历经市场检验,可信可靠,远胜于他凭空设想。况且此类琐务,他也无意深究。
这项重任,他决定交由刘若愚与魏忠贤二人共同督办,绕开文官系统。
让这两个素来不和的太监彼此牵制、互相监督,借此最大限度防范贪渎之弊。
魏忠贤此人,贪婪成性,毫无底线。
若将此事全权交付于他,无异于派孙猴看守蟠桃园,朱由校岂肯做这等蠢事?
纵然他对君忠诚,可一旦涉及钱财,便毫不手软,大肆敛财,收入囊中从不推辞。
至于刘若愚,虽得朕信任,身为内厂总管太监,却终究年岁尚轻,地位未稳,声名不显。
其人性情尚正,不失良知,且急于建功立业、展现才能,必定倾尽全力办好此差。
经过数次大规模的权力集中,如今朱由校所颁旨意,已无需再经六科审核。
只要玉玺与内阁印信一并加盖,圣旨即告成立,流程便捷至极。
当然,此种方式目前仅适用于京师之内。一旦出了顺天府这一方地界,地方官员仍可借各种名义推诿搪塞。
甚至直接驳回这类未经正式程序认证的中旨。
由此可见,皇权之强化,中央集权之路,仍有漫漫长途待走。
......
山东,青州。
一处残破不堪的民居之中,隐于山野之间,毫不起眼,今日却聚集了上百人之多。
在场之人皆身穿白衣,头戴斗笠,脖颈间系着鲜红夺目的红巾。
另有部分人虽衣着各异,未着统一服饰,但颈上红巾却人人皆佩,无一例外。
观其装束,显然正是盘踞山东数百年之久、历来图谋反叛作乱的白莲教众。
作为首领的徐鸿儒,身着儒生袍服,面庞方阔,气度威严,颇具仪范。
“近日来,那些阉宦追查愈发紧逼,已掳走我教众多兄弟,致使联络几近中断。”
“何止如此!”一人接话道,“那崔应元简直如狗一般,鼻子灵敏得离谱,稍有风吹草动便扑上来。”
“济南一处隐秘据点,潜藏数十年未曾暴露,不料前几日竟被那些番子连根拔起。”
“大量密报与人员名册,尽数落入敌手。”
“恐怕不出几日,追查便会蔓延至我们头上,陛下,此事该如何应对?”
听罢属下禀报,徐鸿儒终于开口:
“无需惊扰,眼下虽未完全就绪,但若形势所迫,即刻起事亦非难事。”
“闻香教众已决意与我白莲并肩举义,共覆朱家暴政之明廷。”
随即起身,指向身旁一人介绍道:
“这位便是闻香教主王好贤,乃本座先师之子,实为骨肉至亲。”
王好贤拱手行礼,面带笑意说道:
“诸位皆是志存高远、心怀大义之士,王某久仰多时。”
“愿此番共举大事,旗开得胜,成就两教宏图伟业。”
王好贤为王森之子,前任闻香教主。虽白莲教高层早闻王氏父子之名,然今日方是初见。
面对其主动示好,白莲教众人却并未真心接纳。
在他们眼中,此人多半是眼见时机成熟,欲来分一杯羹罢了。
朱明气数早已衰微,经那朱家小儿一番倒行逆施,更是命如悬丝。
我白莲教徒遍布数十万,筹备多年,只待号令一出,十万雄兵顷刻可聚。
推翻一个行将就木的朝廷,何其容易?
而闻香教偏偏在此关头,提出两教联合起事——
未免太过巧合。
然此乃初次会面,场合庄重,众人也不便表露冷淡,只得虚与委蛇,寒暄敷衍一番。
待彼此礼毕,徐鸿儒继续言道:
“今日召集诸位,正是为了共商对策,并议定两教联合作乱之策。”
“山东境内,已有不少明廷官员暗中归附,承诺一旦我等举旗,必为内应。”
“更有天津卫于旁,手握兵卒数千,内外呼应之下,何愁大事不成?”
“那朱家小儿残虐嗜杀,全无君主之德,岂配执掌天下神器?”
“狂妄无知之辈,莫看他如今权势煊赫、不可一世。”
“实则已将天下士族豪强尽数得罪,只是众人畏惧其暴戾,暂且隐忍不发。”
“如今他已是立于危崖之上,只需轻轻一推,便将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当今天下,朱明已然穷途末路,时日无多。”
“当年朱元璋倚仗我白莲红巾之力登基称帝,非但不知感恩,反对我教赶尽杀绝,实为可恨!”
“两百余年来,朱氏历代无不竭力剿杀我白莲门人,多少先辈惨死于刀斧之下,此仇此恨,必当血偿!”
“改朝换代之时已至!这江山被朱家窃据二百载,也该物归原主了!”
这一番条分缕析之言,说得在场众人热血沸腾,仿佛紫禁城已在眼前,帝座触手可及。
顿时欢声雷动,纷纷跪地齐呼:
“恭贺陛下即将成就千秋大业!”
“好!万事齐备,只待东风。待武器军械一到,即刻随我举旗兴兵!”
徐鸿儒亦难掩激动。多年来,他虽一直以帝王自居,心中却清楚,不过聊以自慰而已。
而今大业将成,终究难以抑制内心澎湃。
一旁的王好贤见状,面上含笑随之庆贺,心底早已将徐鸿儒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谁又能抗拒得了皇帝之位的诱惑呢?
只可惜他的闻香教势力太过单薄,远不能与白莲教相抗衡,因而只能忍辱负重,静候良机以图壮大自身,进而逐鹿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