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风暴渐渐平息,余波却仍在宫廷的每一个角落荡漾。丽妃一系遭受重创,华阳宫门庭冷落,连带着三皇子也收敛了往日的张扬,据说近日在骑射和功课上都格外卖力,试图挽回圣心。
皇后则威势日隆,协理六宫之权运用得愈发得心应手,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将后宫打理得铁桶一般。大皇子虽未得实权,但出现在皇帝面前的次数明显增多,偶尔还能就一些无关痛痒的民生问题发表几句“仁厚”之论,博得几声“宽和”的赞誉。
而静思院,仿佛被遗忘在了这场权力更迭的喧嚣之外。
苏喆严格践行着他的“藏锋”策略。每日里,他依旧按时服药,在院中缓行,大部分时间则用于阅读四皇子送来的《贞观政要》及其他书籍。只是他的批注,变得愈发谨慎,多是对文章义理的探讨,或是对先贤智慧的赞叹,绝口不再涉及权术、人性等敏感话题。字迹也依旧是那副虚浮无力的样子,仿佛多写几个字都会耗尽全力。
张太医每隔几日便来诊脉,回禀给皇后和四皇子的消息,总是“七殿下脉象渐稳,然元气大伤,非朝夕可复,仍需静养”。福安太监也偶尔会“路过”,隔着窗棂看一眼屋内那个伏案书写、身形单薄的少年,见他不是抄经便是读书,神色平和,并无异状,便也放下心来。
这一日,小路子再次前来,送来了几刀更好的宣纸和一支品相不错的狼毫笔。
“四殿下说,七殿下勤学不辍,字迹日渐工整,令人欣慰。这些笔墨,权当是给殿下练字之用。”小路子笑容温煦,话语亲切。
苏喆起身,在小禄子的搀扶下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四皇兄厚爱,小弟愧不敢当。只是小弟资质鲁钝,字迹歪斜,恐糟蹋了这些好笔墨。”
“殿下过谦了。”小路子目光扫过书案,上面摊开的正是《贞观政要》,旁边几张纸上写着些关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感悟,皆是老生常谈,无甚新意。他心中微觉可惜,看来七殿下经历上次之事后,是越发谨小慎微了,那分灵光似乎也随之隐匿。不过,对于一位需要“安分”的皇子来说,这或许才是常态。
他没有多留,送上东西,又转达了四皇子几句“保重身体,学问循序渐进”的关怀,便告辞离去。
人走后,小禄子看着那上好的宣纸,有些兴奋:“殿下,四皇子对您可真是不错!”
苏喆却只是淡淡一笑,抚摸着光滑的纸面,眼神清明:“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我虽仍在雪中,但在他们眼中,或许已算是一块值得投资的‘锦’了。这些好处,不是白拿的。”
他需要回报,至少,要展现出值得继续投资的价值。但这份价值,不能以锋芒毕露的方式展现,那会引来忌惮和毁灭。他必须将这份价值,包裹在“无害”与“可用”的外衣之下。
他继续每日的“功课”,只是心思更多地用在了观察与倾听上。通过小禄子,他了解到,皇帝近日似乎对炼丹之事愈发沉迷,连续多日未曾临朝,政务皆由内阁与几位重臣处理。而朝中,因丽妃一系倒台空出的位置,正引发新一轮的暗中角逐。皇后父族、四皇子母族贤妃娘家、以及其他一些中立派系,都在蠢蠢欲动。
他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负责看守静思院的一个老侍卫,近日被调走了,换来了一个面孔更生、眼神也更锐利的年轻侍卫。这或许是皇后的手笔,加强对他的监控;也或许是四皇子的安排,方便传递消息?抑或,是丽妃残存势力的眼线?
苏喆不得而知,但他将这变化默默记在心里。
这天夜里,他屏退小禄子,独自在灯下翻阅《贞观政要》。当读到魏征病逝,唐太宗痛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时,他心中忽然有所触动。
他提起那支四皇子所赠的狼毫,蘸饱了墨,却悬在纸上良久未落。
他在权衡。
最终,他还是在书页的空白处,缓缓写下了一段批注。这一次,他没有谈论权谋,没有警示得失,而是写道:
“读此篇章,感怀太宗与魏征君臣相得。然魏征直言,源于太宗能纳;太宗能纳,源于其时势与胸襟。镜虽明,亦需持镜之人肯照、敢照、善照。否则,镜亦蒙尘,或碎于当庭。”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合上书卷。
这段批注,看似在感慨历史,实则隐晦地指向了当下。皇帝沉迷丹药,倦于朝政,可还是那肯照、敢照、善照的“持镜之人”?而朝中衮衮诸公,谁又能、谁又敢做那面不怕碎于当庭的“明镜”?
这不再是对权术的剖析,而是对君臣关系、对时局的更深层忧虑。它依旧带着思辨,却披上了一层忧国忧民的外衣,显得更为“正派”,也更能迎合四皇子这类以“贤”自居的皇子之心。
他将这本书单独放在一旁,准备下次小路子来时,让他“顺便”带走。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灯,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望着窗外稀疏的星子。
藏锋,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在蛰伏中,以更隐蔽、更安全的方式,继续展现自己的价值,潜移默化地影响那些能够影响他命运的人。
他就像一只织网的蜘蛛,在寂静的角落里,耐心地编织着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等待着猎物上门,或者……风暴来临的那一天。
他知道,这深宫之中的平静,从来都是暂时的。
而他,必须在这短暂的平静里,积蓄足够的力量,织就一张足够坚固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