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殷玥拿到那本夹带着新批注的《贞观政要》时,正值午后。文华殿内静谧,只有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气驱散着暑意。他独自坐在窗下,目光落在苏喆那依旧稚拙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上。
“镜虽明,亦需持镜之人肯照、敢照、善照……”
殷玥轻声念出,指尖在“肯照、敢照、善照”六个字上缓缓划过,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他这位七弟,当真是将“藏锋”二字做到了极致。这番话,看似在论史,何尝不是在点评当下?父皇近年怠政,朝中敢于直谏的“明镜”还有几人?便是他自己,所行所言,又何尝不是经过层层考量,包裹在“贤德”的外衣之下?
这份见识,这份沉静,还有这份……恰到好处的“忧国忧民”,比之前那份锋芒毕露的“兔死狗烹”论,更让殷玥心惊。前者显示了他的锐利,后者则展现了他的格局与沉淀。一个在冷宫中等死的少年,如何能有这般见识与心性?
是天赋异禀,还是另有际遇?
殷玥不得而知,但他清楚,这把“刀”的价值,恐怕远超他最初的预估。只是,这把刀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并不甘心完全受人掌控。
他沉吟良久,将书页合上,对侍立一旁的小路子道:“七弟身体孱弱,读书写字虽好,却也伤神。听闻他生母云裳姑娘生前擅琴?你去库房,将本王那架闲置的‘松风’古琴寻出来,给他送去。便说读书之余,可抚琴静心,怡养性情。”
送琴?小路子微微一怔。笔墨书籍尚可说是勉励学问,这赠送乐器,尤其是古琴这等雅物,其中的亲近与期许之意,可就浓厚得多了。四殿下这是要进一步拉拢七皇子?
“奴才遵命。”小路子不敢多问,躬身应下。
当那架形制古朴、琴弦如丝的“松风”古琴被抬进静思院时,莫说小禄子目瞪口呆,便是苏喆,心中也掠过一丝讶异。四皇子这一步,迈得比他预想的要大,也更快。
“四殿下说,琴音可通心意,可养浩然之气。望七殿下善加珍摄,闲暇时抚弄一曲,或可排遣寂寥。”小路子传达着殷玥的话,语气比往日更添几分恭敬。
苏喆抚摸着冰凉的琴身,感受着木质细腻的纹理,心中念头飞转。四皇子这是在告诉他,自己接收到了他那份关于“明镜”的信号,并且给予了更高规格的回应。赠琴,是雅事,亦是表态,更是一种无形的捆绑——收下这份厚礼,便意味着接受了这份更进一步的“亲近”。
他不能拒绝,至少现在不能。
“四皇兄厚爱,小弟……感激涕零。”苏喆脸上适时地泛起激动的红晕,声音微颤,“只是小弟于音律一道,仅是幼时听母妃提及,早已生疏,恐辱没了这等名琴。”
“殿下过谦了。”小路子笑道,“琴艺高低在其次,心意到了便可。四殿下也是希望殿下能宽心静养。”
送走小路子,静思院内多了一架古琴,仿佛连带着让这破败院落都沾染上了一丝清雅之气。
小禄子围着古琴啧啧称奇:“殿下,四皇子殿下对您可真是没得说!连这么好的琴都送来了!”
苏喆坐在琴前,手指轻轻拨动一根琴弦,发出“铮”的一声清鸣,在寂静的院中格外清晰。他淡淡道:“是啊,没得说。所以,我们更不能让他‘错付’了。”
从这一日起,静思院中除了药香、墨香,又添了断续的琴音。苏喆确实不通音律,但他神魂强大,对身体的控制力远超常人,模仿学习能力极强。他让小禄子设法找来最基础的琴谱,开始从头学起。
他并不追求技艺多么精湛,弹奏的也多是一些平和简单的曲调,如《幽兰》、《鹿鸣》之类。琴音时而滞涩,时而流畅,恰如一个初学者在蹒跚学步。但这琴声本身,便是一个信号,一个回应,告诉某些关注这里的人,他殷喆,领受了四皇子的好意,并且正在尝试融入对方所期望的“轨道”。
然而,在这看似顺从的琴音之下,苏喆的谋划并未停止。
他通过小禄子,了解到皇帝因服食丹药,近日竟出现了轻微的中毒症状,虽经太医救治无碍,但精神愈发不济,对朝政更是疏懒,连内阁递上的紧要奏折都时常积压。朝中对此议论纷纷,忧心忡忡者,暗中布局者,皆而有之。
与此同时,关于北疆的最新消息也隐约传来。军饷案虽查办了一批官员,但边军士气受损,加之今年北狄部落遭遇白灾,寇边扰境之事较往年频繁了许多,边境局势陡然紧张。
内忧外患,朝局暗流愈发汹涌。
苏喆指下的琴音,在不经意间,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在弹奏那曲《幽兰》时,偶尔会加入几个略显急促的低音,仿佛空谷幽兰亦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一味地“静养”下去了。四皇子的赠琴,是机遇,也是催促。他需要更快地恢复,也需要在合适的时机,展现出更多“值得投资”的价值。
这一夜,他并未练琴,也未读书。他让小禄子守在门外,自己则于灯下,铺开一张白纸,沉吟许久,开始勾勒一幅极其简略的北疆边境草图。他依据的是前世记忆中的地理知识、兵要地志,以及从小禄子零碎信息中拼凑出的当代边关地名、部落分布。
他画得极其缓慢,时而停顿,仿佛只是在随意涂鸦。图画完成后,他盯着那简陋的线条,目光锐利如鹰。
他不会现在就将这东西交给任何人。这只是一个开始,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未来的筹码之一。
他将草图小心翼翼地藏好,吹灭了灯。
窗外,月色朦胧,树影婆娑。
静思院内的琴音依旧每日响起,平和,舒缓,仿佛与世无争。
但苏喆知道,他指尖流出的,早已不仅仅是琴音。
那是他藏在无害表象之下,悄然驶向权力暗流的一叶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