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泉庄的日子,表面波澜不惊,仿佛真的只是一处权贵静养的别院。苏喆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主院的书房内,或抚琴,或翻阅让小禄子从京城书铺淘换来的各类杂书,尤其是地方志、商贾传记乃至算学典籍。他对庄子的账目依旧只是“偶尔过问”,从不深入,维持着不通俗务的病弱皇子形象。
然而,暗地里的观察和筛选从未停止。他通过小禄子的日常采买,逐渐摸清了庄子的人员构成。庄头李老实,人如其名,是本分庄稼人出身,管理田亩是把好手,但对上层博弈一无所知,也缺乏开拓能力。其他仆役也多以务农或伺候人见长,并非他所需之才。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庄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账房。
流泉庄的账房先生姓沈,名墨,年约三十,是个落第秀才,因家道中落,托关系谋了这份差事。他平日里沉默寡言,除了核对账目,便是自己关在屋里读书写字,与庄子里其他仆役格格不入。
苏喆起初并未在意此人,直到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沈墨呈上的一份季度收支简报。简报格式清晰,条目分明,不仅罗列了各项收支,还在末尾用极小的字附注了几条建议,比如某块坡地适合改种收益更高的果树,庄内温泉若能稍加修葺引导,或可开辟一小片暖房种植反季蔬菜,供应京城酒楼,所获远超现今。
建议本身不算惊世骇俗,但那份隐藏在例行公事背后的细致观察和经营头脑,让苏喆心中一动。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通过小禄子,向沈墨询问一些庄子经营上的“浅显”问题,比如田租惯例、附近集市物价、庄中产出如何售卖更划算等等。沈墨的回答总是条理清晰,数据准确,并且会根据问题,引申出一些更深入的见解,但从不逾越,点到即止。
几次接触下来,苏喆基本可以确定,这个沈墨,是个有真才实学且懂得藏锋的人。他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平台。
苏喆决定试探一番。
这日,他让贵安去京城四皇子府递话,说自己偶感风寒,需静养几日,暂缓了与四皇子那边的例行“琴谱交流”。然后,他命小禄子将沈墨唤至书房。
沈墨进来时,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神色平静,行礼一丝不苟。
“沈先生请坐。”苏喆靠在软榻上,声音带着些许“病中”的沙哑,“近日翻阅庄中旧卷,见先生整理的账目清晰明了,远超寻常,心中佩服。先生大才,屈就于此,实在是委屈了。”
沈墨微微躬身:“殿下谬赞,小人愧不敢当。分内之事,理应尽心。”
苏喆笑了笑,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若先生手中有一笔闲散银钱,不欲存入钱庄生那微薄利息,亦不欲购置田产徒增负累,当如何处置,方能使其……物有所值,甚至利滚利,悄无声息地壮大?”
这个问题,已然超出了账房先生的职责范围,带着明显的考校和更深层次的意味。
沈墨闻言,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几乎被遗忘的七皇子。他看到的是一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久病之人的浑浊,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力量。
他心中剧震,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他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如何投资,而是反问道:“敢问殿下,所求之‘值’,是金银之值,还是……他物之值?所求之‘壮大’,是财货之壮,还是……根基之壮?”
此言一出,苏喆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沈墨!果然非池中之物!他问的是“物有所值”和“利滚利”,沈墨却直接点出了“他物之值”和“根基之壮”,这分明是窥破了他问话背后,对于势力、对于情报、对于某种无形力量积累的渴望!
“哦?”苏喆不动声色,“先生以为,有何不同?”
沈墨既然已经开口,便不再保留,沉声道:“若求金银,无非行商坐贾,低买高卖,或参股可靠商号,坐享分红。然此类举动,易引人注目,于殿下……或有不便。”他点到即止,暗示苏喆身份敏感。
“若求他物,求根基之壮,”沈墨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则可资助寒门学子,结好落魄士人,此乃‘名’;可入股消息灵通之车马行、邸报抄送铺,乃至三教九流汇聚之茶楼酒肆,此乃‘耳目’;可暗中扶持一两家信誉良好、背景干净之小商号,令其代持产业,经营不易追踪之货物,如南货北运,北产南销,不仅获利,更可编织人脉网络,此乃‘手足’与‘血脉’。”
“名、耳目、手足、血脉……”苏喆轻声重复着这四个词,心中豁然开朗!沈墨此言,几乎是为他量身打造了一套如何在暗中积蓄力量的蓝图!此人不仅懂经济,更懂权谋,深知信息和人脉的重要性!
“先生高见,令人茅塞顿开。”苏喆由衷赞道,他坐直了身体,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气势已然不同,“只是,如此行事,需绝佳的执行之人,且需绝对的……谨慎与忠诚。先生以为,何处可觅得此等人才?”
沈墨迎上苏喆的目光,坦然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若殿下不弃,沈墨愿效犬马之劳,为殿下打理这些‘俗务’。”
他终于表明了心迹!与其在这庄子上碌碌无为,终老一生,不如将身家性命押注在这位看似弱势、实则深不可测的七皇子身上!这是一场豪赌,但他从苏喆的眼神和问话中,看到了值得一赌的潜力!
苏喆看着他,良久,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张纸条,交给沈墨:“庄内库房,有黄金一箱,共计千两。以此为启动之本,如何运用,先生可全权斟酌。唯有一点,所有事宜,需隐秘进行,所有产业、人脉,皆需以不同名目、多层隔断,最终之掌控,必须唯先生与本殿下知晓。”
千两黄金!全权斟酌!如此信任,如此重托!
沈墨双手接过纸条,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他深深一揖到底:“沈墨,必不负殿下所托!”
从这一刻起,流泉庄的账房先生沈墨,正式成为了苏喆潜藏于水面之下的第一位核心班底,一位负责为他经营财富、编织网络的“白手套”。
苏喆知道,播下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属于他自己的力量,终于迈出了实质性的第一步。
而这一切,都隐藏在流泉庄看似平静的“静养”生活之下,无声无息,却已暗藏峥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