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下,没法用耳朵听。声音这玩意儿,在那地方,刚冒头就被更根本的法则打架给掐灭了。只有光,纯粹的光,白得能刺瞎人眼,把一切都吞了。苏牧只来得及把全身的力气都榨出来,在身前硬顶起一层薄薄的气墙,想把林栀护在身后,可那毁灭性的浪头打过来,跟拍苍蝇似的,直接把他掀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背后那疙疙瘩瘩、扭成了麻花的金属墙上,嗓子眼一甜,血就喷了出来,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就在林栀两只手按上那个怦怦乱跳的晶体疙瘩的刹那,她感觉自个儿的魂儿,像是被一股子看不见的、蛮横无比的急流,从身子里硬生生给拽了出去。那不是什么能量冲击,是别的东西……是信息的海,是时间的乱麻,是一个文明咽气前,留下的、塞满了不甘心和难受的……大伙儿的憋屈念头!
她“看见”了。
她看见老早以前,银光瓦亮的城市高得插进云彩里,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飞来飞去的小船跟忙忙碌碌的蜜蜂似的。“学习者”基地像个聪明绝顶的灯塔,朝着没边没沿的星星大海伸胳膊探腿儿。那是人在这儿落脚、过得挺滋润的好时候。
她看见祸事是咋来的。不是打仗,也不是天灾,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从旮旯缝里钻出来的“规矩污染”。银色的房子开始长出歪七扭八的角,好好的机器自个儿在那儿算些没屁用的数儿,人也都慢慢变得死脑筋,没感情了,跟生锈的零件似的。到最后,整个基地的运转,被一种冷冰冰、硬邦邦、一点活气儿没有的理儿给占了,给弄歪了。原先那个灵醒的灯塔,变成了现在这个歪歪扭扭、不停往外冒邪乎“规矩”波的“方尖塔”。
她尝到了那没完没了的难受劲儿。多少搞研究的人,魂儿被锁在这变邪乎的系统里头,他们知道的东西被榨干,他们的想法被扭歪,成了维持这邪门“规矩”转下去的“柴火”。那个朝她伸手的光影子,不过是里头最硬气、挣扎得最久的一个残魂,背着整个基地完蛋前最后的那点憋屈和不甘心。
“留着……点火种……传下去……别信……那套死规矩……”
那断断续续的念头,跟快要灭了的灯头似的,却带着一股子不肯低头的倔劲儿,在她脑子里绕啊绕。
在这文明破烂堆成的憋屈念头里,林栀这个混着乱劲儿和生气的魂儿,就像一滴清水掉进了黏糊糊的沥青坑,显得那么扎眼,又那么……亮。她在这儿,她这股劲儿,她代表的那些“说不定”,成了点着这一潭死水、满是绝望的泥坑的,唯一一颗火星子!
塔外头,那道纯白的、“修正”一切的光柱子,带着“逆熵法庭”那必须抹掉所有不顺眼的死命令,势不可挡地消灭着路上一切歪扭的银光,直冲那晶体核心而来!
塔里头,林栀的魂儿在这文明的难受残响里浮浮沉沉。她啥也没想,就是凭着本能,一股脑地把她对“生之地”的惦记,对苏牧、对墨衡、对所有族人的护犊子心思,还有从“起源之种”那儿来的、能容下万物的生气,玩儿命似的往那个快要散架的晶体核心里灌!
她不是要跟那纯白的“规矩”硬干,她是想……“染”上这歪了的“规矩”!用她的“活气儿”,去盖住那冷冰冰的“死理儿”!
“轰——!!!”
又是一下子,没声儿,只有光。
可这回,爆出来的光,不是那种死白死白的,也不是掺了绿不拉几的银光,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好像包着说不完的活泛气儿的、暖和和、软乎乎的“早晨太阳色”!
那早晨太阳似的光,以那晶体疙瘩为中心,像水波纹似的漾开了。光到哪儿,那些乱动弹、想吞掉一切的银光活肉,就跟雪见了日头似的,嗤嗤地化开、褪没了,露出底下老了吧唧、锈迹斑斑的金属架子。光拂过那个难受得打滚的光影子,那影子乱闪的光慢慢稳当了,扭曲的眉眼也舒展开了,虽然还是模模糊糊的,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朝着林栀魂儿在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跟完成了最后一件差事似的,慢慢地散在那早晨的阳光里了。
而那道足能“修正”一切的纯白光柱子,碰上这早晨阳光的瞬间,竟像是撞上了一堵软乎乎却怎么都捅不破的墙,往前冲的劲儿被硬生生卡住了!纯白和早晨阳光互相啃、互相融,发出一种怪好听的、像是小草顶破土皮的细微动静。
悬在塔外头的那个“秩序信标”,光溜溜的表面头一回起了剧烈的、跟水波纹似的晃动!它好像算不过来了。目标没被“修正”,也没被干掉,而是……变成了个它那套底层算法认不出来的、全新的玩意儿!
塔里头,早晨阳光似的光慢慢收拢,最后全缩回了那个巨大的晶体核心里。晶体不乱跳了,发出一种稳当、柔和的光,颜色也变得跟刚冒芽的嫩叶子似的,淡绿色。整个“方尖塔”也不抖了,那股子让人喘不上气的歪“规矩”波没了,换上的是一种沉静、老旧,却又带着一丝丝微弱活气儿的平和劲儿。
“林栀!”
苏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浑身疼,跌跌撞撞扑到晶体前。林栀还保持着双手按在晶体上的姿势,眼闭得紧紧的,脸白得吓人,出的气儿比进的气儿还少,眼瞅着就不行了。
“林栀!醒醒!你他妈醒醒!”苏牧扶住她软下去的身子,声音都抖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那淡绿色的晶体微微一亮,一道柔光投出来,在林栀身前聚成一本虚乎乎的、用光编成的厚书影子。书皮上没字,就一个简单的徽记:几片叶子缠着一个齿轮。
同时,墨衡那带着哭腔又有点兴奋的声音,从勉强接上信号的通讯器里传出来:“能量读数稳了!歪信号没了!方尖塔……不对,是‘学习者’基地的核心,它……它好像被洗干净了?!林栀!苏牧!你们咋样?刚才那阵早晨的光是咋回事?!”
苏牧哪顾得上细说,急着喊:“林栀昏过去了!看着不行了!”
“带她回来!快!快点!”墨衡立马吼回来。
苏牧抱起林栀,最后瞅了一眼那本浮着的虚书影子和安生下来的晶体核心,扭头就往外冲。这回,塔里头消停了,那些银光活肉都没了影儿,就剩下老旧的、安安静静的金属通道。
等他们一头冲出方尖塔,回到外头,发现天上那个“秩序信标”还悬在那儿,可它放出的那个“规矩”场子不再扩大了,就那么维持着,光还一闪一闪的,像是算数算卡壳了。罩着星星的那层“看不见的墙”,好像也因为刚才那场邪乎、性质怪异的能量爆发,变得更不稳了,水波纹荡得更开,也更清了。
墨衡带着一队护卫队员,心急火燎地等在外头,看见苏牧抱着不省人事的林栀出来,赶紧冲上去接。他没多问,麻利地检查了一下林栀的状况,眉头拧成了疙瘩:“精神气和生机耗得太狠,油尽灯枯了……得立刻用维生舱吊着!”
一伙人急匆匆回到西边高地的临时营地。把林栀放进墨衡紧急搭起来的、用基地剩的破烂技术和林栀的生命场凑合出来的维生舱后,大伙儿才稍微喘了口气,可心还提着。
没人说得清在方尖塔核心里到底发生了啥。墨衡只能从数据上猜,林栀好像用了一种想都不敢想的法子,把那歪“规矩”给“洗干净”或者说“盖住”了,让“学习者”基地的核心用一种从没有过的平和劲儿重新转起来了。而这,也让那个“秩序信标”的判定程序乱了套。
这绝对是个天大的运气。他们不光解决了一个藏在身边的炸雷(歪方尖塔),还意外让那“秩序信标”暂时傻了眼,更可能白捡了“学习者”基地的真家当——那本虚乎乎的书,九成就是基地的宝贝知识库!
可代价呢?代价是啥?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在那冒着柔和绿光的卫生舱上。林栀静静躺在里面,跟睡着了似的,只有胸口那一点点几乎看不出来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苏牧守在卫生舱边上,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掐进肉里都没感觉。墨衡则玩命地分析从那本虚书(影像被录下来了)和安生下来的方尖塔里流出来的海量数据,想找出能帮林栀缓过来的法子,或者至少,弄明白她到底付出了啥。
时间就在这种抓心挠肝的等待里,一分一秒地熬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钟头,也许一整天。卫生舱里的林栀,眼皮子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一直眼巴巴盯着的苏牧立马蹦了起来。
在所有人盼着的眼神里,林栀慢慢地、费劲地睁开了眼。
她眼神一开始空空的,迷迷糊糊的,好像还陷在一个老长老长的梦里。但很快,眼神就有了焦点,她看到了苏牧,看到了墨衡,看到了周围一张张担心的脸。
她嘴张了张,想说话,可没声儿。
苏牧赶紧弯下腰,把耳朵凑过去。
只听她用比蚊子哼哼还小、却带着一种怪怪的、好像啥都明白了的气音,断断续续地说:
“我……瞅见了……门的……钥匙……”
“可……锁头……在……‘墙’……外头……”
说完,她像是把最后一点劲儿也用完了,眼睛慢慢闭上,又昏死过去。
就留下这么两句猜谜似的话,让苏牧和墨衡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头翻江倒海,满是说不出的震惊和……更深的迷糊。
门的钥匙?锁在墙外头?
她到底在那文明的破烂堆里,瞅见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