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浓雾。
不是汴京常见的轻薄晨雾,而是从河床淤泥深处、从腐烂水草根部蒸腾起的,带着腥气的灰白色帷幕。它将天地压缩,声音吞噬,只留下船底流过水面的、粘稠而单调的汩汩声。
一条不起眼的乌篷船,像口随波逐流的棺材,悬在这片灰白之间。没有船夫,船尾系着的一盏孤灯,在雾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船篷内,空间狭小。一张矮几,两盏清茶,茶汤早已凉透,没有一丝热气。退休宰相韩章裹着厚重的裘皮,依旧觉得冷,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他对面,包拯只着常服,坐姿挺拔如松,仿佛这逼仄的空间和彻骨的寒意,于他毫无影响。
浓雾,孤灯,凉茶,韩章苍老的脸色,包拯挺直的脊背。
船行水声,偶尔传来的、被雾气扭曲的遥远梆子声,彼此清晰的呼吸。
河水的腥气,湿冷雾气的味道,陈旧木船的木料味,凉茶的微涩。
“你赢了,包拯。”韩章开口,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没有看包拯,浑浊的目光投向篷外无边的灰蒙,“证据,证人,连同我那点可怜的念想……你都攥在手里了。”他干笑一声,带着浓痰的嗬嗬声,“这皇城司,倒是让你经营得铁桶一般。”
包拯沉默。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瓷杯边缘。他在等待。等待真正的台词。
韩章终于转过头,那双曾经洞察朝堂风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燃烧殆尽的灰烬,和灰烬深处一点不甘的幽光:“可你维护的这个大宋,包拯,你扪心自问,它内里如何?早已不是太祖太宗时的气象了!冗官、冗兵、积贫、积弱……像一棵内里蛀空的大树,看着枝繁叶茂,一阵风来,就能让它轰然倒塌!”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枯瘦的手指抓住桌沿,指节泛白:“与强者融合,方能获得新生!辽人势大,其锋不可挡!顺势而为,尚可存续宗庙,徐图后计!我这才是……才是真正的忠君爱国!”
包拯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像两道实质的冰锥,刺破韩章激动的表象。“融合,不是臣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船行水声,“强大,源于自强。靠仰人鼻息、割肉饲虎换来的,不是新生。”
他微微前倾,身体投下的阴影将韩章完全笼罩:“那是苟活。是你,想让大宋褪尽衣冠,匍匐在地,成为他人榻畔之妾,换你韩氏一族,继续安享富贵荣华。”
韩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包拯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砸在韩章的心上:“你给的‘新生’,是跪着的。我包拯,守护的,是它——”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烧穿这浓雾,直视那虚幻而真实的国祚,“站着活下去的资格。”
船身轻轻一震,靠岸了。
雾,似乎淡了一些。能看见码头石阶模糊的轮廓。
包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没有再看瘫软在座位上的韩章一眼,弯腰走出了低矮的船篷。清冷的空气涌入,冲淡了船内令人窒息的沉闷。
他站在船头,深吸了一口气。河风带着水汽,冰冷,却让人清醒。
身后船舱里,再无声息。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了许多人命运、颠覆了无数谋划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包拯抬步,踏上岸边湿润的青石板。身影逐渐融入尚未散尽的薄雾之中,坚定,而孤独。
运河依旧沉默流淌,乌篷船随波轻晃,像什么都不曾记住,也像,什么都已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