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应义塾?”
那个戴着眼镜的男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亮度堪比那盏挂在头顶的仿古吊灯。
要知道,虽然早稻田和庆应并称“私学双雄”,但两者的画风截然不同。前者标榜平民、在野、自由;后者则代表着财阀、权贵、还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有钱人”味道。
一个“嫌弃庆应太浮躁、太商业化”的庆应学生,这人设简直就是精准踩在了这帮早稻田精英的爽点上。
既满足了他们对“庆应有钱人”的刻板印象,又在精神层面上狠狠地捧了他们一下——
看吧,连庆应的少爷都觉得我们这里才是真正的学术净土。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务必过来坐坐!我们正在讨论关于灵性重塑的话题,我想您的见解一定能给我们带来新的启发!”
林天鱼并没有表现得太急切。
他先是有些迟疑地合上手里的《尤利西斯》,视线扫过那边正投来“友善目光”的几人,最后才像是下定决心般,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打扰了。”
……
当那个穿着高定风衣、浑身散发着“我很贵但我很低调”气息的青年,真的端着咖啡杯在拼桌旁坐下时。
这桌原本稍微有些嘈杂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矜持了几分。
几个女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整理了一下刘海;男生们则纷纷收起了刚才那种随意的坐姿,试图表现得更加深沉睿智一些。
这就是“金钱”与“颜值”的双重力场。
神代千寻坐在主位上,脸上挂着那种练习了成千上万次的、名为“包容与智慧”的微笑。他主动伸出手,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接见外宾。
“欢迎加入我们的讨论。我是神代千寻,早稻田大三,也就是这个小小读书会的发起人。”
林天鱼伸出手,与对方那只干燥、温热、保养得很好的手掌轻轻一握,随即松开。
“幸会。我是林墨白,目前在庆应读文学。”
林。
在日本,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姓氏。
它既是本土的常见大姓之一,又因为历史原因,经常被那些归化或者混血的华裔所使用。
在这个国家,对于本土居民而言,“林”这个汉字如果作为姓氏,通常被读作“hayashi”。
这是源自日语训读的古老发音,意为森林,和“山本”、“田中”、“渡边”一样差不多的姓氏起源,与夏国本土的“林”没有任何关联,是那种扔在新宿街头能砸中一打的常见姓氏。
但对于归化者,或者那些有着华裔血统的混血儿来说,这个字通常被读作“Rin”。
这本质上是对中文发音“Lin”的音译转写。
只不过是因为日语的音图里天生残疾,不存在“L”音,只能用“R”行假名来勉强凑合。于是,那个温润的“Lin”,便成了稍显生硬、却又带着一种独特异域感的“Rin”。
但在此时此刻,在这个语境下,没有人会去深究他的户籍誊本。
原因无他——时代变了。
随着海对岸那个庞然大物强势崛起后,其文化辐射力又恢复了古代时期那般,深刻地侵蚀着这片岛国的方方面面。
在这个时间线上,给自己起个带点“夏国风味”的名字,或者在发音上故意向那边靠拢,不再是被排斥的异类,反而成了一种令人艳羡的“时髦”。
就像是一个世纪前,这里的文人墨客喜欢在文章里夹杂几个法文单词来彰显格调一样。
现在的东京精英圈子里,如果名字能读出一种“大陆名门”的感觉,那出门走路都能带风。
况且,这片土地上的户籍制度早就被那层出不穷的魔物灾害给冲得千疮百孔。
每隔几年就会有几个村落被兽潮抹去,成千上万的“灾厄孤儿”流离失所,档案丢失。
再加上那本来就极其自由(混乱)的婚姻改姓制度,只要结个婚,或者被谁收养,亦或者单单只是去家裁所递个申请说“我想改个运势”,换个姓氏简直比换个手机套餐还容易。
所以当林天鱼吐出“林”这个发音时,并没有引发任何怀疑。
神代千寻在舌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多么富有诗意,又多么……具有“含金量”的名字啊。
在座的其他人也纷纷投来不明觉厉的目光。
“好名字!”他赞叹道,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听起来不像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凡俗之名。墨白……是取自‘近墨者黑,近白者……清’的典故吗?还是有着更深邃的家学渊源?”
神代千寻试图引经据典来彰显自己的文化底蕴,也好拉近和这位“文学系高材生”的距离。只可惜,这位靠着嘴皮子起家的邪教讲师,肚子里的墨水终究还是少了点。
面对这种常识性的错误,林天鱼并没有流露出那种“你是文盲吗”的鄙夷神色。
他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骨瓷咖啡杯,指尖若有若无地敲击了两下,随即用一种仿佛在纠正小学生错别字般平淡且理所当然的语气开口道:
“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源自晋代傅玄的《太子少傅箴》。原意是指环境对人的习性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并没有什么‘近白’的说法。”
林天鱼的声音不大,清冷中带着丝丝磁性,很好地维持住了那种忧郁学者的格调。
“至于‘墨白’二字,家父起名时,更多是取自‘墨可分五色,白有无尽意’的画理。”
这一瞬间,空气稍微安静了。
在日本这个极其讲究“教养”的社会语境下,能否熟练引用“汉文”(Kanbun,即文言文),往往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属于真正精英阶层的硬性指标之一。
哪怕是在林天鱼的前世,日本那些攻读人文社科领域的资深老教授,也总喜欢摇头晃脑地拽上两句半通不通的论语或者唐诗。
那神态颇有一种前世抗日神剧里太君喜欢说“良心大大的坏了”……咳,不对,是有一种“我读过圣贤书、我是文化人”的既视感。
不懂汉文?那还搞什么人文社科?还在学术圈混什么混?
而在这个世界线里,这种“以懂汉学为荣”的风气更是被推到了极致。
因此当林天鱼引经据典,不仅纠正了错误,还顺带抛出了一个更高级的“画理”解释时,这种降维打击,对于在座这群一直标榜自己是“精神精英”、实则只是半桶水的大学生来说,杀伤力是核弹级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