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迪士尼音乐厅。
如潮水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仿佛要掀开这座现代主义建筑标志性的银色穹顶。鲜花如同色彩斑斓的浪潮,一次次被送上舞台,堆砌在秋庭怜子的脚边。她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将她笼罩在一片圣洁的光晕之中,那袭量身定制的晚礼服勾勒出她优雅而挺拔的身姿。
她微微躬身,向台下热情的观众致意。脸上带着职业的、无可挑剔的微笑,清澈而富有穿透力的歌声似乎还在大厅的每个角落回荡,征服了每一位在场的听众。赞誉、闪光灯、观众眼中激动的泪光……这一切构成了她作为享誉国际的歌唱家,最熟悉的场景。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极致的喧嚣与荣光之下,内心深处有一块地方,始终空落落的,如同一个无法被任何音符填满的寂静音区。
世界巡演美国西海岸的最后一站,再次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经纪人、助理、乐团成员脸上都洋溢着疲惫而满足的笑容。接下来的行程,是团队特意安排的一次短暂休整,目的地是太平洋上的明珠——夏威夷火奴鲁鲁。
当飞机降落在火奴鲁鲁国际机场,湿暖而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时,秋庭怜子因连续高强度演出而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稍稍松弛了一些。与洛杉矶的干燥繁华、东京的紧凑密集截然不同,这里的天空是一种毫无杂质的蔚蓝,大朵大朵的白云如同般低垂,椰树在微风中摇曳,一切都充满了慵懒而治愈的热带风情。
团队下榻的酒店就在着名的威基基海滩旁。拒绝了经纪人安排的观光行程,怜子只想一个人静静。她换上了一身舒适的亚麻长裙,戴上了足以遮住半张脸的宽檐草帽和墨镜,像个普通游客一样,融入了海滩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赤脚踩在细腻温暖的沙滩上,脚底传来柔软的触感。眼前是如同蓝宝石般剔透的海水,卷起白色的浪花,一遍遍冲刷着海岸线。孩子们在浅水区嬉笑打闹,冲浪者在远方的浪尖上穿梭,情侣们依偎在沙滩椅上晒着太阳……这是一幅充满生命力的、阳光灿烂的画卷。
她漫步着,听着耳边混杂的各种语言,感受着这与日本截然不同的松弛氛围。连续数月穿梭在不同城市、不同音乐厅的疲惫,仿佛正被这海风一丝丝地抽离。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旋律,混杂在海浪声与欢笑声中,如同丝线般钻入了她的耳膜。
那调子……是她去年在日本一场纪念音乐会上,亲自改编并演唱的一首古老民谣《故乡的秋天》。她当时融入了一些现代的和声技巧,使得旋律在保留原有哀婉基调的同时,更添空灵与悠远。
她惊讶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在不远处一棵茂盛的榕树下,一个穿着色彩鲜艳阿罗哈衬衫的当地街头艺人,正抱着一把尤克里里,轻松地弹奏着这首曲子。他的技巧算不上顶尖,但弹奏得十分投入,脸上带着夏威夷人特有的、仿佛无忧无虑的笑容。几个游客围着他,随着节奏轻轻摇摆。
在这距离日本数千公里的异国他乡,在这充满度假氛围的海滩边,突然听到属于自己的、源自故乡的音乐,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共鸣感,瞬间击中了秋庭怜子。那感觉,就像是漂泊的旅人,在陌生的土地上突然听到了乡音。
她驻足,静静地聆听着。墨镜后的双眸,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宽檐帽的阴影下,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柔而带着些许感伤的弧度。
经纪人低声在她身边提醒:“怜子小姐,我们该回去了,晚上还有一个本地音乐家的小型交流活动需要出席。”
她恍若未闻,依旧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像是在回应经纪人,又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听说……这里住着很多从日本移居过来的人呢。或许……也有人会把故乡的音乐带过来吧。”
这句话,轻得像是一缕烟。但其中蕴含的某种期盼,却沉甸甸的。
父亲黑泽光“意外去世”的消息,已经过去几年了。官方的事故报告,简洁而冰冷。她和零哥(降谷零)都参加了那场没有遗体的葬礼。她哭得几乎昏厥,零哥紧紧握着她的手,脸色铁青,而大哥阵(琴酒)……他根本没有出现。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莫名的直觉总是在她心底盘旋。父亲那样一个强大、坚韧、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毫无征兆地被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带走?这不像他的风格。
尤其是在整理父亲留下的所谓“遗物”时,那种感觉愈发强烈。一切都太“整齐”了,像是精心安排过,只留下了他希望他们看到的东西。一些他珍视的、关于他们兄妹三人成长的小物件,反而消失不见。还有零哥,他在悲伤之下,眼神深处似乎隐藏着别的什么,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执行任务般的坚毅。而大哥阵……虽然他从未表露过任何情绪,但怜子隐约感觉到,在那之后,打入父亲某个秘密账户的资金,似乎变得更加频繁和……隐蔽?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在这些年里悄悄滋生:父亲会不会并没有死?他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必须隐藏起来的巨大危险,所以才策划了这一切?而他,会不会就藏在某个像夏威夷这样阳光明媚、与世无争,又方便观察各方动向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个念头毫无确凿证据,纯粹是源于血缘的直觉和不愿接受失去的渴望。但在此刻,在这片父亲或许会喜欢的、温暖而包容的土地上,听着这首由自己演绎的、连接着故乡与过去的曲子,这个念头变得异常清晰、强烈起来。
她甚至不自觉地直起身子,目光下意识地在周围喧闹的人群中仔细搜索起来。沙滩上散步的老人,海边咖啡馆里独坐的男士,甚至远处公路上驶过的汽车……她渴望能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哪怕只是一个相似的背影,一个似曾相识的步态。
当然,她什么也没找到。人海茫茫,希望何其渺茫。
一丝失落掠过心头,但很快被一种更坚定的情绪取代。
当晚,在一处临海的、充满艺术气息的私人画廊里,举行了一场小型的、非公开的音乐交流演出。到场的有本地音乐家、赞助人以及少数幸运的乐迷。气氛轻松而高雅。
秋庭怜子作为特邀嘉宾,演唱了她世界巡演中的几首经典曲目,赢得了阵阵热烈的掌声。按照流程,这已经是尾声。然而,在主持人准备上前致结束词时,怜子却微微抬手示意。
她走到舞台中央,接过助手递来的另一份乐谱——那是手写的,墨迹犹新。
她对着话筒,用流利的英语轻声说道:“感谢大家的聆听。最后,我想演唱一首非常特别的歌。它并非出自任何一位着名的作曲家,旋律也很简单。这是我小时候,我的父亲……偶尔会哼唱给我听的,一首不知名的童谣。它陪伴了我很多个夜晚,给了我安宁和勇气。”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被她强大的专业素养压下。
“此刻,在夏威夷的星空下,我想把这首歌,送给所有远离故乡的人,也送给……或许正在某个地方,静静听着的人们。”
她没有说出“父亲”两个字,但所有的情感都浓缩在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里。
她深吸一口气,示意钢琴师开始。
舒缓而深情的旋律流淌出来,简单,甚至有些稚拙,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温暖力量。这正是黑泽光在她幼年时,有时哄她入睡,有时在她练琴受挫时,会无意识哼唱的调子。怜子凭借着自己绝对音感的记忆,将它重新编曲,赋予了它更丰富的和声与更绵长的情感。
她的歌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首歌都更加饱满,更加投入。那声音里,融入了对往昔温暖时光的追忆,对失去的痛楚,以及一种跨越海洋、穿透时空的、执拗的思念与祈愿。她仿佛不是在用技巧演唱,而是在用灵魂呼唤。
歌声在画廊里回荡,不少听众闭上了眼睛,被这纯粹的情感打动,眼角湿润。
她不知道的是,在观众席侧后方,一个最不起眼的、被柱子的阴影半掩着的角落里,坐着一位“日裔老人”。他头发花白,戴着老式的鸭舌帽,穿着普通的休闲衬衫,看起来和现场许多慕名而来的老年乐迷没什么不同。
当那首熟悉的、几乎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童谣旋律响起的瞬间,他原本沉稳搭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查地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鸭舌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部分面容,只能看到下颌线骤然绷紧。
他的身体微微一顿,仿佛被无形的箭矢击中。眼中,墨镜之后(即使伪装,他依旧习惯性地戴着淡色墨镜),闪过如同太平洋风暴般汹涌而复杂的情绪——有听到女儿如此完美演绎的欣慰与骄傲,有被她深沉思念击中的愧疚与心痛,更有那无法言说、无法相认的、如同海底火山般压抑着的深沉父爱。
他听出了女儿歌声中所有的潜台词。她在找他。用他们之间最独特的、由音乐构筑的密码,在向他传递信号。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持久。许多观众站起身来,向台上那位用歌声倾诉心灵的歌唱家致以最高的敬意。
秋庭怜子深深鞠躬,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台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而在那片掌声与人群中,那位“日裔老人”——黑泽光,已经悄然起身。他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水滴汇入海洋,凭借着远超常人的敏捷与对环境的熟悉,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从侧门迅速离开,融入了火奴鲁鲁温暖而略带咸湿的夜色之中。
父女二人,在命运的拨弄下,最近时相隔不过数十米,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聆听着同一首承载着无数回忆的歌谣。然而,一道由谎言、黑暗与守护构筑的无形壁垒,比世界上最坚固的墙壁还要厚重,将他们隔绝开来。
他最终没有上前,她最终未能寻见。
唯有那首童谣的旋律,仿佛还萦绕在夏威夷的星空下,诉说着一段无法言说的思念,与一份沉默如山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