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柚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血红的“立即前往合规部”警告框，手指冰凉，胃里像塞了块冰。奶茶渍在裤脚上干涸发硬，黏腻地贴着皮肤。手机还在嗡嗡震动，催命符一样。
“柚子？发什么呆？老王叫你去‘喝茶’？”隔壁阿Ken探过头，压低声音，脸上是真心实意的担忧，“那老妖婆又发什么神经？”
林柚猛地回过神，手指像触电一样划掉警告框，屏幕瞬间被十几个闪烁的客服窗口重新淹没。“没……没事。”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干涩，“KpI没达标，训话呗。”她不敢提举报，更不敢提那张带追踪代码的奶茶券。蜂巢的网，比她想的更密，更毒。
她重新戴上耳麦，甜得发腻的客服腔机械地响起，手指麻木地敲击键盘，应付着屏幕上那些关于路由器断网、扫地机发疯的抱怨。脑子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合规部等着剥她的皮，那个神秘的中央词库服务器还没头绪，还有周默那家伙在破公寓墙里发现的鬼东西……蜂巢的金光下，全是见不得光的蛆虫在爬。
下班铃声像救赎般响起。林柚几乎是冲出蜂巢大厦那栋冰冷的蜂巢状建筑，晚风带着寒意，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她拖着步子往家走，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刚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带着点焦糊味的饭菜香就涌了过来。她爸林建国系着那条洗得发白、沾着油点的围裙，正端着盘炒得有点过火的青菜从厨房出来，脸上是罕见的、近乎亢奋的红光。
“回来啦柚子！快洗手！吃饭！”林建国声音洪亮，透着股压抑不住的喜气。
林柚疲惫地嗯了一声，把包扔在沙发上。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两菜一汤，卖相一般，但热气腾腾。
“爸，你今天中彩票了？”林柚洗着手，随口问。她爸自从两年前那场大病后，整个人都蔫了，很少有这么精神的时候。
“嘿！比中彩票还高兴！”林建国搓着手，拉开椅子坐下，眼睛亮晶晶的，像个急于分享秘密的孩子，“我获奖了！二等奖！”
“获奖？”林柚擦手的动作顿住了，疑惑地看着他，“什么奖？”
“这个！”林建国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硬纸卡，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油腻的餐桌上。那是一张设计精美的邀请函，浅金色打底，印着飘逸的艺术字：“‘城市之光’感恩故事征文大赛颁奖典礼”。右下角，一个醒目的、带着柔和弧度的金色手环图案熠熠生辉，正是蜂巢那个标志性的金标形状。
林柚的心猛地一沉。蜂巢？又是蜂巢！
“爸！你参加蜂巢的征文了？”林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
林建国被女儿的反应吓了一跳，脸上的兴奋淡了些，有些局促地解释：“啊……就、就社区活动中心组织老年人参加嘛……说写写自己生活里的感恩故事，弘扬正能量……我看奖品还不错，就……就随便写了点……”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我得了二等奖呢！有证书！还有……还有奖品！”
他连忙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张同样精美的卡片，递给林柚。卡片正面印着绿洲身心疗养中心的LoGo——那个柔和的薄荷绿色“∞”符号，背面写着：“绿洲身心疗养中心尊享体验券（三日两晚）”。
绿洲！林柚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停在音像店门口、传出诡异歌声的班车！那个在宠物店精准出现的区域经理苏珊！蜂巢的金标征文，奖品是绿洲疗养院的体验券？！
“爸！”林柚一把抓住林建国的手腕，力道大得老人皱了下眉，“你写的什么？什么感恩故事？”
林建国被女儿急切的态度弄得有点懵，也有些委屈：“就……就写写这个手环啊……”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左手腕上那个黑色的、侧面带着金色六边形蜂巢徽记的智能健康手环，这是蜂巢推广给社区老年人的“健康关怀产品”，说是能监测心率血压睡眠。“写它怎么帮了我呗……”
“它怎么帮你了？”林柚追问，声音紧绷。
“就……就……”林建国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女儿灼人的目光，拿起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以前……以前不是总睡不好嘛，老做噩梦……梦见……梦见你妈刚走那会儿……心里难受，堵得慌。”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后来戴了这手环，它那个……那个舒缓助眠功能挺好……慢慢就睡得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也少了。就觉得……嗯……挺感谢的。”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口气说完，然后埋头扒饭，不再看林柚。
林柚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微微佝偻的背，听着他刻意轻描淡写的描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她妈走的时候，她爸一夜白头，整宿整宿睡不着，对着空屋子发呆流泪的样子，刻在她记忆里。这手环……真能抹平那种刻骨的痛？还是……
她拿起那张征文颁奖典礼的邀请函，目光落在“二等奖获得者：林建国”几个字上。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出来：蜂巢操控客服对话里的词语，会不会也操控这些“感恩故事”？
“爸，你那文章……能给我看看吗？”林柚尽量让声音平静。
“啊？文章？”林建国抬起头，茫然地眨眨眼，“交上去就没了啊。就……就写了点大白话，有啥好看的。反正评委说写得好，感情真挚！”他似乎不想再谈这个，夹了一大筷子菜放到林柚碗里，“快吃饭！菜都凉了！对了，颁奖典礼在明天下午，社区活动中心礼堂，你……你有空陪爸去不？穿正式点！”
林柚看着碗里那堆炒得有点蔫的青菜，又看看父亲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和藏不住的喜悦，喉咙像被堵住。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
社区活动中心礼堂被布置得喜气洋洋。红色横幅上印着“蜂巢科技‘城市之光’感恩故事征文大赛颁奖典礼”，巨大的金标手环投影在背景板上，缓慢旋转，散发着柔和的金光。台下坐满了头发花白的老人，嗡嗡的交谈声里透着兴奋。穿着印有蜂巢LoGo马甲的年轻志愿者穿梭其中，脸上挂着模式化的笑容，引导签到、发放矿泉水和……金标形状的小饼干。
林柚坐在后排角落，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旧牛仔外套，冷眼旁观。空气里弥漫着老年人常用的药油味、廉价香水味和一种刻意营造的、甜腻的“温情”氛围。台上，主持人是个声音洪亮、笑容灿烂得像假人的年轻姑娘。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有请二等奖获得者，林建国先生！”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宣布。
掌声响起，不算热烈，带着点老年人的迟缓。林建国紧张地扯了扯身上那件压箱底的、领口有点发黄的灰色西装，在志愿者的搀扶下，有些蹒跚地走上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眯着眼，显得更加局促不安。
主持人将一张精美的红色获奖证书和一个印着绿洲疗养院LoGo的硬壳信封（里面应该就是体验券）递给他，然后熟练地将话筒塞到他嘴边：“林老先生，恭喜您获奖！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此刻的心情吗？或者，简单说说您那个感人的故事？”
林建国拿着话筒，手有点抖，脸涨得通红，嘴唇嗫嚅了几下。台下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我……”他结巴了两声，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像是在努力回忆背诵好的内容，声音干涩平板地响起，“感谢蜂巢科技……感谢金标健康手环……它……它像一位沉默的朋友……陪伴我度过最艰难的时光……帮我……帮我驱散了那些痛苦的记忆……让我……让我忘记了失去亲人的悲伤……重新感受到生活的阳光……感谢蜂巢……科技改变生活……温暖人心……”
他的发言像一篇格式工整的八股文，每一个停顿都像是预设好的节点，每一个“感谢”都透着一种被训练过的僵硬感。台下有些老人开始打哈欠，交头接耳。主持人脸上的笑容也有点挂不住，赶紧带头鼓掌：“说得太好了！感谢林老先生真挚的分享！科技温暖人心！让我们再次把掌声送给所有获奖者！”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林建国像完成任务的木偶，被志愿者搀扶着走下台。回到座位，他长长吁了口气，额头上全是汗，仿佛刚从战场上下来。他紧紧攥着那个装着绿洲体验券的信封，像是攥着救命稻草。
林柚的心却沉到了谷底。这根本不是她爸会说的话！“忘记了失去亲人的悲伤”？她爸怎么可能忘记？他手腕上那个金标手环……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颁奖结束，人群开始散场。林柚挤到前面放获奖作品集的桌子旁。桌上堆着一摞装帧精美的文集，封面是微笑的老人和金标手环。她随手拿起一本，快速翻到印有二等奖作品的那几页。
她爸林建国的文章标题是：《金标手环——抚平伤痛的良友》。
她一目十行地扫下去，越看心越凉。那熟悉的、被漂洗过的语言风格！
“痛苦的记忆如同沉重的枷锁……金标手环以其先进的科技力量，如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记忆的阴霾……感谢蜂巢，让我得以摆脱过往的桎梏，拥抱崭新的、充满感恩的生活……”
林柚的手指颤抖着，飞快地翻看其他获奖作品。
一等奖：《手环助我遗忘病痛，重拾生活信心》——“……那些化疗的痛苦记忆渐渐模糊……金标手环带来的健康监测和心灵舒缓，让我彻底摆脱了病魔的阴影……”
三等奖：《感谢手环，让我告别孤独》——“……老伴离世后的孤寂长夜……是金标手环的智能陪伴功能，抹去了蚀骨的孤独感，填充了我空虚的心灵……”
一篇篇看下去，林柚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不同的作者，不同的“痛苦”经历（丧偶、疾病、孤独……），但文章的**结构**和**核心表达**却如同流水线上复制出来的！
**痛苦记忆描述 -＞ 金标手环介入 -＞ 痛苦被“驱散”、“遗忘”、“抚平” -＞ 感恩蜂巢科技！**
遣词造句都带着一种被精心“净化”过的、高度一致的麻木和虚假！甚至连那些用来形容痛苦的词语——“枷锁”、“阴霾”、“桎梏”、“蚀骨”——都像是从一个标准词库里调取出来的！
这根本不是征文！这是设定好程序的洗脑成果汇报会！
一股冰冷的恶寒瞬间席卷了林柚全身！蜂巢不仅用词库屏蔽“愤怒”、“记忆”这些词，他们还在用金标手环，配合这种“感恩”征文，系统性地、流水线式地“删除”特定人群的痛苦记忆！用虚假的感恩和所谓的“阳光”覆盖掉真实的伤痕！那个绿洲疗养院，就是这链条的下一环？！
她猛地抬头，在散场的人群中寻找父亲的身影。只见林建国正被一个穿着薄荷绿色制服、笑容可掬的年轻女子引导着，走向礼堂侧门。门外，那辆熟悉的、刷着巨大“∞”符号和“绿洲身心疗养中心”字样的薄荷绿色班车，正安静地停在那里，车门敞开，像一个等待吞噬的绿色巨口。
“爸！”林柚失声喊道，拨开人群就要冲过去！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重重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林柚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是王美凤！
她的主管此刻脸上没有一丝平日里的刻薄和暴躁，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神情。王美凤的视线越过林柚，落在门外即将踏上绿洲班车的林建国背影上，又缓缓移回林柚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毒蛇的信子钻进林柚耳朵里：
“林柚，你爸去‘疗养’了，这是好事。现在，该处理你的问题了。合规部的人，等你很久了。”她另一只手，亮出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林柚在客服系统后台试图追踪“cENtRAL_REpo_UpdAtE_SERVER”的加密指令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