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觉得自己快被公厕腌入味了。
自从被发配到《环卫之声》,他的工作半径就从高大上的录音棚,精准收缩到了深港市各大公厕方圆五十米内。此刻,他正猫在金融中心区“金鼎大厦”底层一个号称“五星级”的公共卫生间里。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柠檬香薰味,试图掩盖所有不雅的气息。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墙面,感应式水龙头闪着冷光,连烘手机都散发着“我很贵”的气质。背景音乐,是慵懒的萨克斯风,吹奏着一首旋律熟悉却明显被“高级化”处理过的曲子——绿洲那无处不在的《微笑曲》,此刻被改编成了舒缓的爵士版本,鼓点轻摇,贝斯低沉,透着股精英阶层的漫不经心。
周默没在隔间里,而是像个变态一样,耳朵紧贴在男厕入口旁一个隐蔽的、嵌入墙体的白色小音箱上。他手里拿着一个改造过的分贝仪(外壳上贴着“此设备曾测过放屁声”的标签),屏幕上显示着实时的声压曲线和频谱分析。
“啧,62分贝…频率集中在80-5000hz…中低频饱满,高频丝滑…比特率不低啊…”周默盯着屏幕上平稳优雅的频谱图,低声嘟囔。这音质,放咖啡厅里都算上乘。他想起自己那间地下室“播音室”里那台破音响,播个坑位占用率都带着电流杂音,简直侮辱“声学”二字。
“哟,小周?又搁这儿‘采风’呢?”一个穿着深蓝色保洁制服、身材微胖的中年大姐推着清洁车进来,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她是负责这片区域的张姨,周默这几天“蹲点”公厕认识的“战友”。
“张姨,早。”周默尴尬地直起身,晃了晃手里的分贝仪,“工作,工作需求,监测一下环境噪音。”
张姨熟练地把“正在清洁”的牌子往门口一放,拿起拖把开始划拉光洁的地面,闻言嗤笑一声:“噪音?这破曲子算啥噪音!软绵绵的,跟没吃饱饭似的!你是没去过城西‘老棉纺厂’那片儿的公厕!那才叫一个吵!”她拖把杵在地上,一脸嫌弃地模仿,“天天放那个…‘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还有‘两只老虎跑得快’,翻来覆去,调门儿又尖又高!听得人脑仁疼!跟催命似的!”
周默心中一动:“老棉纺厂?那边也放《微笑曲》?”
“放!咋不放!”张姨翻了个白眼,“不过放的是小孩儿唱的那个版本!调子一样,词儿不一样!奶声奶气的,吵得人想砸喇叭!你说这绿洲公司是不是有病?一个破厕所,放啥音乐不行?还分三六九等?金贵地方放‘洋气’的,我们穷地方就配听儿歌?”
阶级隐喻?周默的眉头瞬间拧紧。他之前只关注坑位占用率,还真没留意背景音乐的门道!张姨的话像一根针,扎破了他这几天的麻木。
“张姨,您受累,具体说说,除了金融区这种爵士版,和老棉纺厂那种儿歌版,还有别的版本吗?”周默凑近些,语气带着“深入基层调研”的诚恳。
“有啊!”张姨来了精神,仿佛找到了倾诉对象,拖把也不拖了,掰着手指头数落,“市中心公园的公厕,放的是那种…叮叮咚咚的,像八音盒一样的轻音乐版,听着还行,就是太催眠,好几次差点让我在工具间睡着!”
“高新区科技园那边的,放的是…嗯…有点像打游戏那种,节奏快,噔噔噔的电子乐版!吵死个人!”
“老城居民区小公园的,就是儿歌版,没跑!”
“还有啊,”张姨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我听在港口那边干活的老李说,他们码头货运区的移动公厕,放的是…纯哼哼的!没歌词,就一个调子,嗡嗡的,听着心里发毛!跟鬼叫似的!”
不同区域,不同版本的《微笑曲》?爵士、轻音乐、电子乐、儿歌、甚至无人声哼唱?绿洲在搞什么?厕所音乐分区制?周默脑子里警铃大作。这绝不可能是为了提升如厕体验这么简单!联想到绿洲无处不在的神经调谐技术,还有那能吓瘫流浪狗的次声波…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张姨,您觉得…这些不同的音乐,听着感觉有啥不一样吗?”周默试探着问。
“感觉?”张姨叉着腰,认真地想了想,“金融区这个…听着是挺放松,但总觉得…有点假?像戴着面具说话,听着舒服,心里不得劲。老棉纺厂那个儿歌版…吵是吵,听着烦,但…好像更容易走神?脑子里空空的,也没那么焦虑了?反正比听领导训话强!”她自嘲地笑了笑,“至于港口那个嗡嗡的…老李说听着就想赶紧拉完跑路,浑身不自在!”
放松但假(金融区爵士版)?烦躁但放空(贫民区儿歌版)?焦虑催促(港口哼唱版)?周默的心沉了下去。这描述…太像不同强度的神经干预效果了!
“对了小周,”张姨突然想起什么,抱怨道,“最烦人的是,这破音乐一放,想偷个懒都不行!以前没音乐的时候,拖完地还能在工具间眯瞪会儿,刷刷手机。现在可好!这音乐跟长了眼睛似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你没法静心!尤其是金融区这个,听着软绵绵,但那个调子老在脑子里转,想点别的都费劲!搞得我摸鱼…呃…休息时间都少了!绩效奖金都受影响!”她愤愤地用拖把杵了下地面,表达对“摸鱼权”被剥夺的强烈不满。
音乐干扰思维?让人无法静心?摸鱼困难?周默捕捉到了关键词。这更像是某种持续性、低强度的认知干扰或注意力引导!
“张姨,您这抱怨太有价值了!这是重要的民生反馈!我记下来,回头向台里反映!”周默立刻掏出他那屏幕碎得像蜘蛛网的旧手机,装模作样地打开备忘录记录,心里却翻江倒海。他需要数据!更硬核的证据!
接下来的两天,周默化身“厕所声学研究员”,扛着他的破烂分贝仪和频谱分析设备(一个用旧手机加自制App魔改的玩意儿),穿梭于深港市不同阶层的公厕之间。从金碧辉煌的cbd到机器轰鸣的工厂区,从鸟语花香的公园到污水横流的棚户区临时厕所。
数据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在他自制的简陋分析软件上汇集成清晰的图表:
**区域:cbd金融区 (样本:金鼎大厦、环球金融中心公厕)**
* **音乐版本:** 舒缓爵士版《微笑曲》
* **平均分贝:** 58-65 db (舒适交谈区间)
* **主频率范围:** 80 hz - 5 khz (中低频饱满,高频柔和)
* **动态范围:** 宽 (细节丰富)
* **节奏:** 中慢速 (≈80 bpm),大量切分音,即兴solo
* **主观感受(清洁工反馈):** “听着高级,放松,但脑子转得慢,不想事。” \/ “摸鱼困难指数:★★★★☆”
**区域:高新科技园 (样本:创新谷、比特大厦公厕)**
* **音乐版本:** 快节奏电子乐版《微笑曲》
* **平均分贝:** 65-70 db (略感吵闹)
* **主频率范围:** 150 hz - 8 khz (中高频突出,能量感强)
* **动态范围:** 中等偏窄
* **节奏:** 快速 (≈128 bpm),恒定四四拍,强烈合成器音效
* **主观感受(清洁工反馈):** “吵得慌!跟打游戏输了似的,心跳快!” \/ “摸鱼困难指数:★★★☆☆ (太吵反而容易走神?)”
**区域:老城居民区 \/ 旧工业区 (样本:老棉纺厂公厕、向阳里社区公厕)**
* **音乐版本:** 童声儿歌版《微笑曲》
* **平均分贝:** 60-68 db
* **主频率范围:** **显着集中在 2 khz - 6 khz (尖锐、穿透性强)**
* **动态范围:** 窄 (声音扁平)
* **节奏:** 简单明快 (≈100 bpm),机械重复,旋律单一
* **主观感受(清洁工反馈):** “烦死了!跟小孩哭似的!听得脑子嗡嗡响!” \/ “但…好像也没啥烦心事可想?干完活就发呆。” \/ “摸鱼困难指数:★☆☆☆☆ (烦躁但容易放空)”
**区域:港口货运区 \/ 环卫中转站 (样本:三号码头移动公厕、城西垃圾站公厕)**
* **音乐版本:** 无人声哼唱版 (单调重复主旋律)
* **平均分贝:** **55-60 db (相对较低)**
* **主频率范围:** **异常!存在高强度 <30 hz 次声波成分!伴随 1 khz 单调哼唱主音**
* **动态范围:** 极窄
* **节奏:** 无明确节奏,长音哼唱
* **主观感受(清洁工反馈):** “听着心里发毛!想赶紧拉完走人!” \/ “待久了头晕恶心!” \/ “摸鱼?谁敢在那儿多待啊!要命!”
冰冷的数字和频谱图,与张姨们充满生活气息的吐槽,在周默眼前交织碰撞,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绿洲在利用遍布全城的公厕音箱系统,根据区域“价值”(Gdp、人群阶层),投放不同版本的《微笑曲》,实施精准的、差异化的神经调谐!
* **金融区(高Gdp\/精英):** 用复杂、舒缓的爵士乐,营造表面放松的氛围,实则包含中低频能量,可能用于**抑制深度思考、维持表面专注(低效但体面)**,让精英们在“舒适”中钝化,方便控制。张姨的“脑子转得慢”、“摸鱼困难”就是证明!
* **科技园(高Gdp\/高压):** 用快节奏电子乐,高频刺激,可能用于**维持高唤醒度、制造紧迫感、提升(低层次)任务效率**,让码农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加班,没空想别的。
* **老城区\/旧工业区(低Gdp\/平民):** 用尖锐、重复的儿歌高频轰炸,**制造浅层烦躁,干扰正常思维,同时利用单调重复诱导精神放空、降低认知需求**,让底层民众在“烦但不想事”的状态中麻木度日。
* **港口\/环卫区(低Gdp\/边缘):** 最恶毒!使用**低频次声波混合单调人声哼唱**,直接**引发生理不适(头晕、恶心)、制造焦虑和逃离冲动**,最大限度压缩这些“低价值”人群在公共空间的停留时间,减少“麻烦”!这就是小乐在垃圾场附近感受到的“微笑曲”驱鸟版的源头!用在人身上了!
这哪里是背景音乐?这是覆盖全城的、无形的神经调节网格!是绿洲用声音编织的、针对不同阶层的“思想牢笼”!用厕所当发射基站,简直是对人类尊严最极致的嘲讽!
周默看着分析软件上那刺眼的、在老城区公厕频谱图上高高凸起的2-6khz尖峰,还有港口公厕频谱里那代表次声波的、潜伏在底部的<30hz危险信号,一股冰冷的愤怒和荒谬感席卷全身。
他想起自己被迫在《环卫之声》播报坑位占用率的屈辱。现在看来,那只是绿洲庞大控制体系中最微不足道、最可笑的一环!真正的“环卫之声”,是这些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厕所里、杀人不见血的“微笑”魔音!
“张姨,”周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看向正在用力擦拭洗手台、嘴里还习惯性抱怨着音乐太软没劲的张姨,“您知道…为啥不同地方放的音乐不一样吗?”
“为啥?”张姨头也不抬,甩了甩拖把上的水,随口道,“还能为啥?钱呗!金贵地方舍得花钱买好听的曲子,我们穷地方就凑合听免费的儿歌呗!绿洲公司精着呢!这叫…呃…精准投放!对,电视广告里说的!”她对自己的用词很满意。
精准投放…周默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是啊,精准投放。精准投放精神麻醉剂,精准投放认知枷锁!绿洲用看不见的声波,给整座城市划出了森严的等级,连拉屎的时候都不放过!
他收起设备,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播放着优雅爵士乐、如同微型音乐厅的“五星级”公厕音箱。那流畅的萨克斯旋律,此刻在他耳中,如同魔鬼诱惑的低语。
周默转身走出金鼎大厦,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西装革履的白领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金融区特有的、被精心调谐过的“得体”疲惫。背景里,若有若无的《微笑曲》爵士版旋律,似乎正从各个角落的通风口、绿化带音箱里流淌出来,温柔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
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汽车尾气和咖啡香味的空气涌入肺腑。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上,那张标记着各个公厕坐标和音乐类型的自制地图。
绿洲,你们用声音给城市分了阶级?
行。
老子就用这泡屎坑里挖出来的“声学研究”,把你们的“和谐”面具,撕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