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年华”疗养院的“阳光厅”是个巨大的讽刺。足有三层楼高的弧形玻璃穹顶本该引入天光，此刻却被厚厚的、布满污渍的滤光膜覆盖，将午后的阳光过滤成一种病恹恹的、毫无生气的惨白，均匀地洒在厅内。空气里飘荡着消毒水、营养剂和陈年织物混合的沉闷气味，背景是循环播放的、甜腻到发齁的轻音乐，试图营造“安宁祥和”，却只让人觉得压抑窒息。几十架轮椅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散落在巨大的厅堂里，上面坐着形态各异的老人，大多眼神空洞，或昏昏欲睡，或对着虚空呢喃。
林柚蜷在靠角落的一架轮椅上，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松弛姿态歪斜着。她刻意松弛的眼睑半垂着，眼神涣散无光，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空洞地望着前方一盆叶片发黄的散尾葵。一丝清亮的口水，沿着她刻意放松的嘴角，缓慢而持续地淌下，在她洗得发白、印着“37”的蓝色条纹病号服前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的双手无力地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微微颤抖——一半是伪装，一半是昨夜通风井惊魂后残留的真实惊悸。她能感觉到后背上被护工阴影笼罩过的皮肤，还在隐隐发凉。
一个穿着浆硬白护工服、身材如同啤酒桶般壮硕的中年女人（林柚记得她的工牌：张桂兰）推着不锈钢小药车，轮子碾过光滑的地面，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咯噔”声，由远及近。张桂兰脸上挂着那种被系统训练出来的、嘴角上扬角度固定的标准“关怀式”微笑，眼神却像扫描仪一样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个病人的状态。
“37床，该补充营养了。”张桂兰的声音平板无波，停在林柚轮椅旁。她从药车小格里拿出一个印着“37”的透明小药杯，里面躺着两片淡蓝色的菱形药片。“来，张嘴。”她一手捏着药杯，另一只手已经准备去捏林柚的下巴，动作熟练得像给机器加油。
就在张桂兰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林柚皮肤的刹那——
林柚藏在宽松病号服袖管里的左臂内侧，紧贴皮肤的地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带着特殊节奏的持续震动。嗡……嗡……嗡……不同于昨夜在d区通风井里捕捉到的那种高强度、指向性明确的尖锐警报式震动，这次的震动更低沉，更均匀，像某种深海巨兽缓慢的心跳，带着一种持续的、弥散性的压迫感。那是老K的“杰作”升级版——伪装成软毛牙刷的微型生物电场探测器。牙刷柄里，拆自某款过时电动牙刷的微型偏心轮马达正忠实地工作着。老K这次不仅加强了探测灵敏度，还加入了基础频谱分析功能。此刻，这均匀的震动模式，正清晰地告诉林柚：探测器捕捉到了持续存在、覆盖范围广、但强度相对稳定的复合脑电波场。源头，就在附近！
林柚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像是无意识的梦呓。她涣散的眼神迟钝地转向张桂兰手中的药杯，动作笨拙地抬起颤抖的手。她的手指“不小心”碰翻了药杯，淡蓝色的药片掉落在轮椅坐垫上。
“啧！”张桂兰的假笑瞬间凝固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弯腰去捡。
就在她弯腰的零点几秒，林柚的舌尖如同最灵巧的蛇，闪电般卷过掉落在腿上的两片药片！药片瞬间被藏入舌下深处。与此同时，两颗特制的“超级跳跳糖”被精准地弹入她微微张开的口腔后部。动作快得如同魔术师的手，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张桂兰捡起药片，粗暴地塞回药杯，这次直接捏住了林柚的下巴，力道不小：“张嘴！别磨蹭！”她将药片强硬地塞进林柚嘴里，又递上小半杯温水。
“咕咚。”林柚做出吞咽动作。
下一秒——
“噼啪！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阵比昨晚在病房里更加密集、响亮、如同微型炮竹在口腔里连环炸开的爆响猛地迸发！声音在空旷的“阳光厅”里产生了轻微的回音，瞬间吸引了附近几个昏睡老人茫然的视线，连背景音乐都似乎被这突兀的噪音压下去了一瞬！
林柚的身体在轮椅上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惊恐地瞪大空洞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口水如同失控的水龙头，猛地从嘴角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更大一片衣襟！她的表情扭曲，混杂着极度的惊吓和孩童般的茫然无措，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作死啊！”张桂兰被这剧烈的反应和喷溅的口水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一步，厌恶地皱紧了眉头，假笑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烦躁。她看着林柚那副被“口腔爆炸”彻底吓傻、口水横流的狼狈模样，最后一点例行公事的耐心也耗尽了。“脑子坏透了！吃完老实待着！”她粗鲁地用一块硬邦邦的毛巾胡乱抹了抹林柚湿漉漉的下巴和衣襟，确认药片没了（她以为吞下去了），便不再理会这个麻烦的“痴呆”，推着药车带着一身低气压转向下一个目标。
林柚维持着那副惊吓过度的痴呆模样，身体微微颤抖，口水还在流，眼神涣散。但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支紧贴手臂的“振动牙刷”上。药片在舌下迅速溶解，释放出微量的、老K特制的神经镇定成分，中和掉舌下粘膜可能吸收的药效。而口腔里残余的跳跳糖，还在顽皮地制造着细小的“噼啪”余韵。
就在这时！
袖管里的震动模式骤然改变！
均匀的嗡鸣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尖锐、如同蜂群警报般的“哒哒哒哒哒！”高频震动！震动强度飙升，震得她手臂肌肉发麻！与此同时，震动的指向性变得极其明确——并非来自昨夜那个地狱般的d区深处，而是……近在咫尺！就在这“阳光厅”的隔壁！与她仅仅一墙之隔的某个房间！
林柚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强迫自己涣散的目光依旧呆滞地“看”着前方那盆散尾葵，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震动指向的墙壁方向。那里有一扇紧闭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乳白色房门，门禁读卡器的指示灯闪烁着代表“锁定”的幽幽红光。
袖管里的震动还在疯狂持续，“哒哒哒哒”的节奏如同催命的鼓点。探测器内置的、只有米粒大小的微型信号处理芯片，正在老K预设的简陋频谱分析算法驱动下，艰难地工作着。它将捕捉到的、来自隔壁房间的强烈生物电信号特征，与昨夜在d区通风井口记录到的“脑波灌溉”样本进行着快速比对。
突然！
袖管里的震动模式再次剧变！蜂鸣警报式的高频震动瞬间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规律、间隔精准的脉冲式震动：嗡——（停顿一秒）——嗡——（停顿一秒）——嗡——
三长！
这是老K设定的最高级别确认信号！代表探测器以超过85%的置信度确认：隔壁房间传来的强烈脑电波信号特征，与“脑波灌溉”核心模式高度吻合！隔壁正在进行同样的、非人道的“灌溉”！
几乎在震动模式切换的同时，林柚感到自己左边袖口深处，那个伪装成轮椅坐垫磨损标记的微型接收器屏幕，隔着薄薄的布料，微微亮了一下。她借着擦口水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将手掌覆盖在左袖口上。指尖隔着布料，清晰地“摸”到了屏幕上瞬间闪现又熄灭的几行微小文字：
【信号源锁定：G-07室】
【脑波特征匹配度：89.7%】
【关联档案调取中…】
【档案名：实验体 d-12】
【姓名：陈朵朵】
陈朵朵？！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带着高压电流的钢针，狠狠扎进林柚的大脑！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冲上头顶！袖管里那规律的确认震动还在持续，嗡——嗡——嗡——，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她的神经上！
朵朵？！那个被“微笑天使”头衔捧上云端、又因“假笑型面瘫”坠入深渊的陈正女儿朵朵？！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儿童医院的特护病房吗？！d-12…实验体？！她和那些被金属罩箍住的老人一样，成了“脑波灌溉”的实验品？！城市之光和疗养院…他们怎么敢？！
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愤怒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冲破她精心维持的痴呆伪装！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绷紧了一瞬，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抠紧了冰冷的金属。嘴角原本自然流淌的口水，因为瞬间的肌肉僵硬而出现了一刹那的停滞。
这微小的变化，没能逃过一双眼睛。
在“阳光厅”二楼一条不起眼的、被绿植半掩的环廊上。秦瞳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疗养院管理人员的西装，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仿佛在巡视。他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目光却如同精准的狙击镜，越过下方“安宁祥和”的虚假景象，牢牢锁定在角落轮椅里那个刚刚出现了一丝不协调僵硬的身影——37床。
秦瞳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玩味的弧度。他优雅地抬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37床轮椅附近的地面。他的视线如同高精度的扫描仪，掠过光洁的地砖，最终，在一小片被林柚口水微微打湿的地面阴影边缘，停住了。
那里，粘着一根极其细微的、在惨白灯光下几乎难以察觉的，金棕色的短毛。
秦瞳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