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针带着缝合线的细针刺穿皮肉,将裴清腹部那道狰狞的伤口勉强拉合时,萧语微的手指已经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精细操作而微微痉挛。
没有麻醉,没有足够的止血纱布,更没有抗生素和血浆,这与其说是手术,不如说是一场基于解剖学知识的、残酷的物理缝合。裴清早在中途就已痛晕过去,脸色灰败如死人,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是否能活下来,不再取决于医术,而取决于他自身的生命力,以及那虚无缥缈的运气。感染?那是活着的人才需要担心的奢侈问题。
萧语微走到角落的水盆边,缓慢而仔细地清洗着手上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冰冷的水刺激着她的皮肤,也让她一直高度集中的神经稍稍松弛。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连同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极度疲惫、精神重压和肾上腺素消退后的生理反应。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拥挤、杂乱、弥漫着血腥和消毒水气味的临时“手术室”。尼克盖着白布的遗体静静地躺在一边,陈大发……她没有看到,不过她不敢再想下去。舱壁似乎还在隐约回荡着上层传来的、沉闷而断续的枪声和爆炸声。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Amadea……快守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陆明锐会死,苏澜会死,昏迷的裴清最终也难逃一劫,甚至连里间那个被她用镇静剂强制入睡的女儿……都难逃厄运。
只要自己出去,只要自己向美国人投降,这一切或许就能停止。他们想要的是她,是她的知识,是那个阻断药剂的秘密。用她自己,或许能换回船上其他人的生路……也许……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诱人的、自我牺牲的悲壮感,驱使着她转身,就想朝舱门走去。她的脚步有些虚浮,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心。
“你别出去。”
一个冷静,甚至有些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萧语微顿住脚步,回过头。
苏澜正在默默地穿戴自己的作战装备。她将最后一个步枪弹匣插入胸前的弹挂,调整着背带,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赴死的战斗,而是一次日常训练。她没有看萧语微,但话语却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如果……现在去投降了,”苏澜的声音平稳,却像锤子一样敲在萧语微的心上,“那裴清肚子上挨的那一枪,尼克用身体挡下的子弹,陈大发流尽的最后一滴血……他们付出的所有这些代价,就都没有意义了。”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萧语微,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深邃如渊,里面是看透生死的平静,也是属于战士的骄傲。
“我和陆明锐现在在外面拼命,不是为了让你去投降的。”苏澜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是我们死战不敌之后,被他们抢走的。但不能是我们这边死伤惨重、同伴尸骨未寒的时候,你自己走出去投降的。这不一样。这关乎……战士的尊严。”
她走到萧语微面前,直视着她有些慌乱和痛苦的眼睛,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更重的嘱托:“答应我,等我们……都死光了,你再出去,你可以为了兔兔投降,没人会说你不好。但是至少,让我们的死,看起来像是一场战斗到最后的结果,而不是一场可笑的、无谓的牺牲。”
萧语微看着苏澜那双映不出倒影的眼睛,看着她身上沾染的硝烟与血污,看着她平静面容下那坚不可摧的意志,她眼中瞬间腾起了雾气。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她只是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苏澜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解脱的笑意。她最后检查了一下手中的191式自动步枪,拉动枪栓,子弹上膛,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我去了。”
她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转身,拉开了厚重的舱门,身影迅速没入外面通道的黑暗中,只留下逐渐远去的、坚定的脚步声。
舱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它从不在意你是否愿意接受,是否准备妥当。当命运将苦涩的酒杯递到你唇边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仰头饮下。成年人没有选择,只能接受,无论好与坏。
萧语微背靠着冰冷的舱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她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脸颊滑落,滴落在她沾满血污的白大褂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是一个习惯于用理智和逻辑解决问题的科学家,但此刻,她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内心的绝望与无力。
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包装完好与精致的女士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带着香薰的烟雾吸入肺部,带来一阵咳嗽,却也带来了一丝虚假的平静。她将耳机重新戴好,里面只有电流的微弱噪音和远处隐约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枪声。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等待着最终命运的宣判。
她知道,从今天起,从尼克倒下,从陈大发冲出去的那一刻起,他们这一船的人,就再也凑不齐了。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那些并肩作战的身影,终将只剩下阴阳相隔的回忆。
上层,陆明锐如同一个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幽灵,默默地收集着阵亡敌人身上的弹药。尼克的m249已经打空,陈大发的mpx也早已丢弃,他手中只剩下自己的格洛克19和从海豹队员身上找到的hK416。幸运的是,弹药还算充足,几个尸体上的弹匣、几枚破片手雷、两枚闪震弹,成了他最后的依仗。
海军陆战队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他们正在一层层地清理、推进,战术配合依旧严谨,但速度明显加快,带着一种即将完成清剿的压迫感。
陆明锐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复仇的火焰。他深吸一口气,没有选择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
他只能依靠自己的行动的迅捷、枪法的精准、突袭的致命。利用“胡萝卜”的视角、断断续续的预警和对地形的绝对熟悉,他像阴影一样在复杂的舱室间穿梭。
他在一个拐角处静候,当第一名陆战队员露头的瞬间,hK416两个精准的点射击中其胸口。第二名队员反应极快,立刻举枪,但陆明锐已经侧身滑步近身,左手格开枪管,右手手枪抵近对方下颌——砰! 标准的两发躯干一发头部的变种,高效致命。
接触后迅速撤离,再如鲨鱼一般去寻找下一组战斗。
他利用一个舱室的门作为掩护,投出一枚闪震弹。强光与巨响过后,他迅猛突入,hK416喷射火舌,在敌人暂时失能的状态下快速击倒两人。第三人试图躲到床后,陆明锐冷静地更换弹匣,一个战术翻滚靠近,对着床铺大概位置进行穿透射击,直到目标停止移动。
他的动作毫无多余,每一次开枪都追求最大限度的杀伤,将收集到的弹药毫不吝惜地倾泻出去。愤怒和悲伤化为了最冷酷的战斗效率。
然而,敌人数量占优,且训练有素。当他被压制在一个储藏室内,外面至少有三名陆战队员交叉火力封锁门口,弹药即将耗尽时——
砰!砰!砰!
来自侧后方精准而稳定的步枪点射!子弹准确地打在试图包抄陆战队员的掩体上,溅起火星,瞬间吸引了火力,为陆明锐创造了喘息之机!
是苏澜!她及时赶到,占据了高处一个有利位置,用她精准的枪法支援着陆明锐。
陆明锐抓住机会,猛地探身,将最后一枚破片手雷扔向敌人聚集的方向!
轰!
爆炸声过后,敌人的火力明显减弱。
两人趁机交替掩护,打退了这波攻击,暂时将陆战队员逼退了一段距离。
两人退守到底舱上一层的一个相对开阔的舱室甲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汗水、血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短暂的安静中,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轰鸣。
陆明锐透过舷窗的缝隙,向外望去。天色已经微亮,灰蒙蒙的光线勾勒出“Amadea”号庞大的轮廓。而在船头那片宽阔的、原本用于直升机起降的甲板平台上,他看到了令人心悸的一幕——
美军竟然在那里建立了一个临时的前沿指挥所!用空的弹药箱、沙袋和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板材,堆砌起了简易的工事和掩体,甚至在上面支起了一个迷彩的棚顶,用来遮挡晨露和可能的狙击。几个天线从里面伸出来,隐约能看到有人在里面走动、交谈,还有人坐在弹药箱上休息,似乎是在轮换。那里俨然成了美军进攻“Amadea”号的心脏和大脑。
陆明锐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疯狂,却可能是唯一生机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形成。
他指向那个指挥所,对苏澜低声道:“看到那个棚子了吗?像个指挥部。”
苏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瞳孔微缩,点了点头。
“端了它。”陆明锐的声音沙哑而坚定,“如果能打掉他们的指挥节点,就算不能让他们立刻撤退,也必然会造成巨大的混乱和指挥中断。我们就能赢得宝贵的喘息时间!拖得越久,南龙舰队赶到的希望就越大!”
苏澜几乎没有犹豫,她迅速评估着距离、路径和风险。“我掩护你。你需要穿过大约十米宽的开阔甲板,途中几乎没有掩体。我会在制高点尽可能压制他们,为你创造机会。”
“好!”陆明锐重重地点头,开始将身上剩余的手雷和闪震弹集中起来,检查着hK416的弹药。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成功率渺茫,但却是绝境中唯一能看到的、微弱的光。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和信任在彼此间流淌。他们都知道,这很可能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并肩作战。
苏澜拍了拍陆明锐的肩膀,眼神复杂,最终只化作两个字:“小心。”
然后,她毅然转身,去寻找那个能最大限度发挥她掩护能力的制高点。
陆明锐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点恐惧压入心底,目光死死锁定了船头甲板上那个象征着敌人中枢的棚架建筑。
斩首行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