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Amadea”号这片漂浮的钢铁墓地上,血腥的战场蒙上了一层凄凉的灰纱。陆明锐像一匹孤独的狼,在阴影与废墟间潜行。他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甲板,每一次肌肉的收缩与舒展都精准而克制,利用弹坑、断裂的管道和倾倒的设备作为掩护,向着船头那个如同毒瘤般扎根的临时指挥所匍匐前进。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硝烟、焦糊味、血腥,以及海风也无法吹散的绝望。
最后十米的距离,是一片被死亡笼罩的开阔地。美军用厚重的标准板条箱、沙袋和拆卸的船体构件,构筑了一个结构巧妙的环形防御工事,有效地屏蔽了内外视线。陆明锐腰间沉甸甸的四枚破片手雷,是他此刻最强大的依仗,也是最后的豪赌。他不敢贸然投掷,生怕这些致命的铁疙瘩被错综复杂的障碍物削弱,无法对核心区域造成致命打击。
他需要一双眼睛,需要洞察内部的虚实。
“我已就位,视野受阻,无法评估内部情况。”陆明锐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透过骨传导耳机传递出去。
“收到。保持位置,一名巡逻哨兵正从你右侧迂回,距离二十米,速度中等。”苏澜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冷静得像冰,她隐藏在上层建筑破碎的骨架中,高倍狙击镜如同鹰隼之眼,牢牢掌控着下方棋盘般的甲板。“胡萝卜,提供哨兵路径预测。”
“计算完成。目标将在七秒后进入视觉盲区,持续时间十二秒。建议利用此窗口移动至左侧板条箱阴影处。”“胡萝卜”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却在陆明锐脑中勾勒出清晰的行动路线。
陆明锐屏住呼吸,将身体融入一道扭曲钢梁下的黑暗中,心跳声在耳膜内鼓噪。哨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他像一块冰冷的礁石,等待着潮水退去。
“哨兵已过。入口在你十一点方向,两堆板条箱夹角,宽度不足半米。内部结构未知,风险等级:极高。”苏澜的报点简洁致命。
“我必须进去。”陆明锐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苏澜,我的后背交给你了。胡萝卜,持续扫描周边行动信号。”
“明白。”
“监控中。”
陆明锐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空气,如同幽灵般滑向那个狭窄的缝隙。他侧身,收腹,小心翼翼地挤了进去,动作轻缓得连灰尘都未曾惊动。
指挥所内部光线昏暗,充斥着木材、汗水和电子设备的混合气味。第一层是由板条箱构成的迷宫通道,有效地分割了空间。陆明锐像影子一样掠过空无一人的休息区,几张凌乱的行军床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紧张。他的目标在最深处。
绕过第二道箱体屏障,核心区域豁然眼前。一张临时搭建的桌子上,铺着详尽的“Amadea”号结构图,无线电设备闪烁着微弱的指示灯。一名海军陆战队少校背对着他,正伏案疾书,那专注的背影,正是这次斩首行动的目标!
机会!
陆明锐心脏猛地收缩,肾上腺素急剧飙升。他立刻动手解下固定在战术背心上的四枚手雷。为了绝对的潜入静默,他用单兵绳将它们捆扎得异常结实,此刻却显得有些笨拙,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僵硬。时间就是生命,他必须快!
然而,命运总是在最关键时刻露出獠牙。
一名扛着沉重板条箱的工兵,毫无预兆地从侧后方另一个入口走了进来。他看到陆明锐身上的美式迷彩,先是愣了一下,但陆明锐那典型的东方面孔,以及他正在解下手雷的、绝非己方规范的动作,瞬间点燃了他脑中的警报!
“你!干什么……”工兵的惊喝卡在喉咙里。
陆明锐的反应超越了思维的极限!他甚至没有完全回头,持枪的右手如同条件反射般甩向身后!加装了高效消音器的格洛克19发出三声沉闷的、如同叹息般的低鸣——噗!噗!噗!
三发子弹精准地钻入工兵的胸腔。他双眼圆瞪,充满了惊骇与不解,沉重的板条箱脱手砸落,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身体也软软地瘫倒。
这声响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
背对陆明锐的少校身体剧震,猛地转身!他的目光瞬间锁定持枪的陆明锐和倒下的工兵,震惊之色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军人本能的迅猛反应!右手闪电般抓向腰侧的m9手枪!
陆明锐也在同时调转枪口!
噗噗噗噗噗!
砰!砰!砰!
狭窄空间内,枪火迸发!子弹呼啸着撕裂空气,打在板条箱上木屑横飞,击中金属设备迸溅出火星!
陆明锐一口气清空了格洛克19的弹匣!五发子弹泼洒而出,其中一发,带着命运的残酷精准,狠狠钻入了少校的面门!少校身体猛地后仰,手中刚刚抬起的m9只来得及射出三发子弹,全部重重砸在陆明锐胸口的防弹插板上!
“呃啊——!”陆明锐感觉像是被攻城锤连续击中,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瞬间发黑,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板条箱上,才勉强没有倒下。
而那中校向后倒毙的身体,撞翻了他身后几个堆叠的箱子!
箱体垮塌,露出了后面一片陆明锐始料未及的区域——那里,竟然聚集着超过十名全副武装的美军士兵!他们似乎正在轮换休息或用餐,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全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震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陆明锐看着那一张张从茫然迅速转为狰狞杀意的面孔,看着他们几乎本能地去抓身边的武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终结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了他的意识。
但下一刻,一股更原始、更疯狂、更不计后果的决心,如同火山喷发般从他心底最深处涌出!既然生路已绝,那便用这残躯,化作最后、最炽烈的复仇之火!
时间太短了,一秒还是两秒?他没有时间去权衡四颗手雷是否足够,没有时间去思考任何战术迂回。在那十多名士兵的手指即将扣上扳机的、生死一瞬的刹那,陆明锐用尽残存的、所有的意志和力气,猛地、决绝地扯动了腰间那串联着四枚手雷保险销的伞绳!
然后,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伤痕累累却依旧咆哮的雄狮,带着一身捆绑着的、即将绽放的死亡烟花,朝着那密集的敌群,义无反顾地、合身扑了过去!
他的眼中,倒映着敌人惊骇的面容,也燃烧着自己生命最后的光芒——那是不屈,是愤怒,是与敌偕亡的最终宣告!
轰隆——!!!!!!
一声仿佛要将天空与海洋都撕裂的恐怖巨响,悍然爆发!
四枚手雷几乎在同一微秒被引爆,产生的叠加冲击波和成千上万的预制破片,形成了一个毁灭性的死亡领域!炽热的白光瞬间吞噬了指挥所中心,紧接着是更猛烈的二次殉爆——堆放在附近的弹药被连锁引爆!
那个由木板和沙袋构筑的堡垒,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般四分五裂,化作无数燃烧的碎片抛向空中!火焰冲天,浓烟翻滚,混合着人体的残肢、扭曲的金属和焦黑的木屑,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Amadea”号的船头在这毁灭性的爆炸中剧烈震颤,仿佛发出了最后的哀鸣。
远处制高点上,苏澜在工兵倒地发出声响时,心就骤然揪紧。当那短促而激烈的对射响起,她的呼吸几乎停止。而当那声震耳欲聋、仿佛世界末日的爆炸传来时,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震出了躯壳!
“陆明锐——!”她失声尖叫,声音却被爆炸的狂潮吞没。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惧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下废墟,朝着那片已化为烈焰地狱的船头甲板狂奔。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硝烟和血肉的焦糊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眼前尽是断壁残垣,燃烧的碎片,找不到任何完整的物事。
然后,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甲板边缘,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地方。
那里躺着一个人。
是陆明锐。
他……还活着。
但他的下半身,自腰部以下,已经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缺。断裂处血肉模糊,惨白的脊椎骨和蠕动的肠子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大量的鲜血正从他身下汩汩涌出,迅速在甲板上蔓延开一片不断扩大的血泊。他的脸上覆盖着黑灰和凝固的血痂,双眼紧闭,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中断的呼吸,证明着他仍在与死神进行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苏澜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崩塌、碎裂。她踉跄着扑跪下去,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甲板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不……不……陆明锐……看着我……看着我!”她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陆明锐苍白冰冷的脸上。她手忙脚乱地撕开急救包,拿出里面所有的强效止血绷带和凝血剂,疯了一样按压在他那恐怖无比的伤口上,试图堵住那如同泉涌的鲜血。白色的绷带瞬间被染成刺目的暗红,并且迅速被浸透。
“坚持住……求你坚持住……我带你回去……萧博士能救你……她一定能……”她一边徒劳地试图止血,一边哽咽着,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她又拿出最后一支镇痛剂,颤抖着手,摸索着他的手臂,想要找到静脉注射。
在底层舱室,萧语微戴着耳机,全程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对射,听到了那声毁灭一切的爆炸,更听到了苏澜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带着无尽恐慌与绝望的呼唤——“陆明锐!”
那一刻,萧语微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她手中的女士香烟掉落在血污的地板上,溅起几点火星。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扶住了冰冷的舱壁才勉强站稳。
耳机里,传来苏澜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语无伦次的呼喊和忙碌的声响。她听不到陆明锐的任何回应,只有苏澜那越来越绝望的声音,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他……他还活着吗?伤得怎么样?苏澜那崩溃的语气……难道……
无尽的恐惧和揪心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是科学家,是理性的代言人,但此刻,所有的理智都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土崩瓦解。她想冲出去,想立刻跑到他身边,想用自己所有的知识去挽回他的生命!可是……她不能。她答应过苏澜,答应过那些已经逝去的英魂……
她只能无力地、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泪水无声地疯狂滑落,沿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滴落,在她沾满血污的白大褂上晕开一片又一片深色的湿痕。她靠着舱壁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无声的、绝望至极的恸哭。
她失去了冷静,失去了从容,只剩下一个女人,在得知爱人可能即将永别时,那撕心裂肺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巨大悲恸。在这与世隔绝的钢铁囚笼里,她的悲伤,只能化作无声的泪雨,和耳机里传来的、同样心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共同祭奠着这残酷的黎明。
苏澜徒劳地按压着那根本无法止住的伤口,看着陆明锐的生命力随着鲜血一点点流逝,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正在迅速下降,她的心,也一点点沉入了冰冷绝望的深渊。
“陆明锐……别睡……看着我……求你了……”她俯下身,在他耳边一遍遍地、绝望地呼唤着,泪水混合着他脸上的血污,模糊了一片。
一分为二的,不单单是陆明锐的身体,也是苏澜,萧语微的人生,从此分为了,有你和没有你的两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