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宫门落钥的余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戚清徽踏着满阶月色回到府中时,更漏已敲过三更。
他先往书房处理完紧急公文,待朱笔搁下,窗外的月轮早已挂上西檐。
正要往新房去,玄色靴尖却在门槛处凝住。
霁一垂首恭立:“爷可还有吩咐?”
“他们……”戚清徽望向庭院深处,话音在夜风里顿了顿:“可歇下了?”
主屋的动静自然无人敢窥探,但瞻园半数仆役皆是暗卫出身。
有点风吹草动,既然逃不过眼。
“都安寝了。”
霁一低声回话:“不过,主屋留了盏绢灯。”
这话说得含蓄,那盏灯在夤夜中为谁而明,彼此心照不宣。
灯确实是为戚清徽留的。明蕴从没有夜间点灯的习惯。
若说她将戚清徽放在心上,人却早已先歇下了。若说全然不在意,偏又留着这盏温暖的灯火。
这般做法,既不至于显得过分殷勤,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冷淡。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戚清徽很满意。
这种分寸感让他舒服。
他们虽是夫妻,可说是共同抚育孩子的盟友也不为过。
戚清徽揉了揉发酸的眉骨,指间的翡翠扳指在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若她尚未安寝,他自然该过去。
可明蕴既已歇下,情形便不同了。
虽为人夫理应体贴,但要他睁眼看着妻子安睡,自己却辗转难眠,终究难以忍受。
戚清徽转身折回书房。
那里有专为他备下的歇息隔间,此刻倒成了最好的去处。
————
翌日一早。
瞻园的奴仆已齐齐候在了院子里,个个低垂眉眼,做恭敬状。
明蕴端坐于映荷特地搬来的紫檀圈椅上,手捧着一盏温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眉眼。
她的视线扶过众人。
映荷侍立一旁,逐一点名,被叫到的皆上前走步。
差不多叫了半数的人后,映荷退到明蕴身侧。
明蕴并未过问院中庶务。
瞻园的仆役皆是戚清徽亲自遴选,个个都知进退,不会乱。
她只温声道:“方才点到名的往后院中诸事仍由有你们经手,需更尽心,日后有赏。至于其他人等……”
她视线精准扫过后排,没有被点到名的。
“诸位在院中当差辛苦了。”
“你们各有所长,一切照旧。传话洒洒的琐碎活计会有人做,不必为这种小事分心。”
“原职不变,一切如常。”
话音甫落,院中空气骤然凝滞。
那些未被点名的,皆是安插其中的暗卫,不多不少,正好全数在此。
众人依旧垂首侍立,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不待他们理清思绪,院门处已传来细微响动。
戚清徽自院外缓步而入:“是如何辨出来的?”
“这很难吗?”
“有几个是熟面孔,当初弘福寺随夫君一同赶至。”
和黑衣人扭打起来的场面,明蕴可是印象深刻。
“昨儿我认人时,便观他们步伐轻盈稳健,落脚无声。”
当然,单凭这一点尚不足以断言。
明蕴素来观察入微。
“寻常仆役见我扫视皆垂首示敬。”
她目光掠过茶汤浮沫:“可夫君这些属下……连低首的弧度、交叠的指节、吐纳的节奏都像用尺子量过。”
戚清徽:……
他看过去。
还真是……
暗卫此刻听了这话,齐齐抬头。
明蕴眉梢轻扬:“夫君你瞧,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戚清徽:……
他抬手轻挥,一众暗卫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院中,行动之快,仿佛从未出现过。
映荷从外头走来。
“已照娘子吩咐,大房管事已抱着账册等您问话。”
明蕴颔首:“让她们进来。”
戚清徽回屋取书,翻到之前看的页数,可心神却留意外头的动静。
大房各处的掌事婆子们捧着厚厚的账册鱼贯而入,在院中整齐站定。
明蕴并未急着让映荷去接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只从容落座。
虽是新妇之身,可她唇角含笑,眸中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教人不敢小觑。
“婆母仁厚,待下宽和。可我不同。”
“从今日起,大房一应事务由我暂代打理,我年轻,眼里容不得沙子。”
明蕴淡淡:“戚家家风正,府上奴才谨言慎行。我知你们多数人是尽心办事的。可深宅大院里总有些钻钱眼儿的。”
荣国公夫人好糊弄,她可不是。
“贪墨的,做过亏心事的,揣着对牌当令箭的,现在滚写罪状!”
她尾音陡然淬了冰。
“不然,等我查出来……”
“那便不是发卖能了事的。”
屋内,戚清徽眼底泛起难以察觉的赞许。
明蕴撂下这句话,并不理会婆子中有人青白交错的脸色,从容转身入内。
她自然愿意给她们权衡的时间,却不必亲眼看着她们挣扎。
明蕴走近戚清徽:“明日三朝回门。”
戚清徽温声:“回门礼叔母已备下,我会陪你回娘家。”
得到了这句话,明蕴放心了。
“夫君昨夜睡得可好?”
戚清徽坦然相告:“甚好。”
“允安昨夜同我睡的。”
“我也睡得极好。”
即便两人隔的远,可也是进步。
“我克服了。”
戚清徽指尖轻叩书页:“看来是我的功劳。”
被他拥着的亲密尚且经历过了,与允安只是同榻,怎能不从容。
戚清徽淡淡:“你最好今夜过后也能那么说。”
明蕴的自信消失了。
“夫君眼下不忙吧。”
看书的戚清徽。
“忙。”
明蕴:……
“不忙可就太好了。”
“允安一早就去了婆母院里,我这边暂时抽不开身,夫君过去带孩子吧。”
戚清徽:……
拒绝不出来。
毕竟是他儿子。
新手父亲很自觉,扔下书:“嗯。”
眼瞅着他往外走,明蕴把人叫住。
“会垂钓吗?”
毕竟允安是奔着鱼去的。
戚清徽会。
但……
他语气平平:“不感兴趣。”
“你对什么感兴趣?”
戚清徽想了想:“不多。”
明蕴表示明白了,念着两人对彼此都不了解。
又念着戚清徽都约她晚上一起睡了,还要靠她打理后宅。
明蕴自信又回来了。
“我算一个,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