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出了碑林。
昨夜的琴声还在耳边,但她的脚步没有停留。风从背后吹来,拂过石阵,也拂过她的衣角。她穿过御花园东侧小径,沿着宫道往内廷方向去。今日早朝未启,宫人往来有序,没人注意到她脸上的情绪。
她走到第三十七座碑前时,掌心忽然一麻。
脑中响起冰冷的声音:“检测到高危心声波动,是否读取?”
她没犹豫。
三秒内,一段话清晰浮现——“伪造农桑考绩……江南三省收成虚报三成。”
声音属于礼部尚书。他昨夜在私宅密会幕僚,灯下低语,以为无人知晓。可那句话落在她心里,像一块沉石砸进静水。
她站定片刻,随即抬步离开碑林。
回宫路上,她命贴身女官暗中传令:即刻调取考功司近三个月的农桑考评原档,连同地方驿报送存底册一并送往凤仪宫偏厅。又派人盯住礼部主簿的行踪,若其外出见客,立即回报。
天光渐亮,早朝钟响。
她随裴砚步入大殿,百官列班。礼部尚书站在六部之首的位置,神色如常,袍袖微垂,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从容笑意。她扫了他一眼,未动声色。
户部官员正汇报江南旱情,称今年夏粮减产两成,请求减免赋税。话音刚落,沈知微便上前一步。
“臣妾近日整理旧档,发现考功司所呈三省农桑考绩,与地方驿报送存底册不符。”
她取出一叠黄绸封皮账册,翻开其中一页,举至胸前:“此处记载苏州府稻谷产量为三百二十万石,而驿报送存底册实为二百三十万石,相差九十万石。扬州府桑田亩数多出四成,松江府上报新垦荒地五万顷,却无任何工部勘测记录。”
她说完,将账册交由内侍呈上御案。
大殿一时寂静。
礼部尚书脸色微变,立刻出列:“回陛下,地方报备常有误差,考功司汇总时依惯例取高值,乃为激励农事,并非刻意虚报。”
沈知微冷笑:“若只是误差,为何每次虚增之数,恰好与士族名下盐商缴纳银两数额对应?臣妾查得,该司主簿三日前收银三千两,来源正是扬州许氏产业。许氏十年未纳正税,却年年列入‘良农典范’名录。”
百官哗然。
裴砚目光一沉,看向礼部尚书:“此事你可知情?”
对方额头渗汗,强撑道:“臣……并不知情,下属行事,或有疏漏。”
沈知微再取一份密档:“疏漏?那为何三省灾情奏报皆被压于考功司文案最底层,未送通政司备案?若非臣妾偶然翻阅,这些折子还要再压多久?”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百姓饿肚子,不是疏漏,是欺瞒。”
礼部尚书嘴唇发白,手指微微颤抖。
脑中机械音再次响起:“检测到高危心声波动,是否读取?”
她默许。
三秒心声浮现:“完了……他们竟查到了账链……”
她不再看他,转向裴砚:“陛下,农政关乎国本,若任由数据造假,灾情掩埋,民心必失。请彻查考功司,追责涉事官员。”
裴砚点头:“准。即刻提审主簿,封锁考功司所有文书,不得销毁篡改。”
他话音落下,两名禁军已入殿,将礼部尚书暂时带离。
殿内气氛紧绷。
就在此时,太子裴昭衍上前一步,恭敬开口:“父皇,儿臣近来研习工部旧图,改良曲辕犁,可令牛力倍增,日耕百亩不止。”
他说完,挥手示意。几名工匠抬着一架新式犁具入殿,在殿中央摆开。
“此犁改用弧形辕杆,转弯省力,深耕可达三尺。若在全国推行,三年内可多垦荒田二十万顷,赋税增收百万石。”
群臣围上查看,纷纷惊叹。寒门出身的官员面露喜色,有人低声议论:“若真能日耕百亩,贫民也能自耕为生,不必依附豪强。”
士族阵营则面色阴沉。
裴砚抚过犁身,点头:“准试行于江南灾区。工部拨款三万两,优先配发灾民。”
圣旨一下,殿内悄然骚动。
退朝后,沈知微回到凤仪宫。
密报很快送来。
当夜,礼部侍郎书房烛火未熄。一人背窗而立,声音低哑:“若新耕法普及,曲辕犁翻土深达三尺,私田界碑必现。十年瞒报,一朝尽毁。”
另一人冷笑:“那就让堤坝先崩。”
谍网密探已在窗外记下全文。
她看完密报,眉头微蹙。
农桑之事,动的是根。士族靠隐瞒田产规模逃税避役,靠低效耕作维持佃农依附。如今数据被揭,新犁又将打破土地隐匿的可能,他们必然反扑。
而最狠的一招,就是毁水利。
一旦黄河或运河堤坝出事,灾情扩大,所有新政都会被归为“扰民致祸”。百姓怨声一起,朝廷便不得不暂缓改革。
她提笔写下一道指令:即刻加强黄河下游七处要塞巡查,凡有物料采买异常,立即上报。另派可信老臣接管工部河防司,替换原有官员。
笔尖顿住。
她想起昨日碑林中的琴声,想起他说“此碑无字,因你我的故事,由后人用真心去续写”。
可若根基不稳,何谈续写?
真正的安宁,不在纪念,而在制度清明。
她放下笔,抬头看向窗外。月色清冷,照在案头未合上的密报上。最后一页写着:“工部员外郎李崇,昨日与扬州商会密会,议及‘河道修缮款项分流’。”
她轻轻吹灭烛火,只留一盏小灯。
指尖在桌沿敲了三下。这是她与暗卫之间的信号——最高戒备,全面监控。
与此同时,京城南郊一处偏院内,一名男子推开房门。屋中桌上摆着一张地图,墨线勾出黄河走向。他手中刀锋一转,划破指腹,鲜血滴落在下游某段河道位置。
血珠顺着纸面缓缓滑落,浸透墨迹,模糊了一处堤坝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