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还未散尽,沈知微已起身。
她站在窗前,指尖轻轻划过案上密报的边角。昨夜布下的眼线回报,北狄使团入城时,随行车队中有一只紫檀木匣未登记在礼单内,由副使亲自押送,直入侧殿。她未声张,只命暗卫盯紧公主居所四周,不得放一人随意进出。
天光渐亮,宫门开启。
她换上正红凤纹外袍,发间仍簪那支白玉簪,缓步走向西六宫。今日是北狄和亲公主入住第二日,按例皇后需赐衣赏物,以示大周待客之礼。她走得不急,身后宫人捧着锦盒,内装新裁的云雁纹长裙与金丝披帛。
侧殿门前,守卫拱手让行。
公主正在梳妆,见沈知微进来,忙起身行礼。她面容清秀,眼神低垂,举止合度,看不出半分异样。沈知微走近,亲手将衣物递上,目光却落在她腰间悬挂的一只青绣香囊上。布面为深蓝底,绣着北疆特有的雪莲纹,针脚细密,边缘无一丝脱线。
她伸手轻抚香囊表面,指尖触到一处微凸的接缝。
脑中机械音骤然响起:“检测到高危心声波动,是否读取?”
她默许。
三秒心声浮现——“毒虫孵化倒计时半日。”
声音来自殿外廊下站立的副使。他低着头,双手交叠于袖中,脸上毫无波澜,心中却已在冷笑:“再过六个时辰,蛊出香裂,宫中毒气蔓延,你们便会以为是疫病暴发。届时我等安然离京,你们自乱阵脚。”
沈知微收回手,面上不动分毫。
她对公主温言道:“此香囊样式别致,想必是你母妃所赠?”
公主点头:“是母亲临行前亲手缝制,说能安神避秽。”
沈知微笑了笑:“好意心领。但宫中规矩,外来之物须经内务府查验方可随身携带。这香囊暂且交由尚仪局保管,待查实无碍后再还你。”
公主脸色微变,抬头看向副使。
副使上前一步,躬身道:“皇后娘娘,此物仅为祈福之用,绝无他意。若收走,恐伤两国情谊。”
沈知微看着他:“你说无他意,可敢让它当众打开?”
副使语塞。
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一出殿门,立即命禁军封锁东西六宫通道,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同时传令裴砚及近臣速至偏殿议事。
半个时辰后,皇宫正殿。
百官列班而立,气氛凝重。北狄使团全员到场,站于殿左。沈知微立于丹墀之上,手中仍握着那只香囊。
裴砚坐于龙椅,目光沉静。
她抬手,将香囊掷于金砖地面,取出银簪挑破绣面。
刹那间,一股灰黑色烟雾腾起,百余条细如发丝的虫影从中涌出,在空中扭曲爬动。阳光照下,虫体迅速干枯,纷纷坠地化为黑屑。
满殿哗然。
有宫人掩鼻后退,工部官员立刻认出:“这是‘蚀骨兰’!北疆禁蛊,以血饲虫,成则噬骨穿髓,不可解!”
副使脸色剧变,强辩道:“这……这不可能!我们并不知情!定是有人调包!”
沈知微冷冷看他:“不知情?那你刚才心里为何在数‘还剩几个时辰’?”
副使浑身一僵。
她继续道:“你说此物为母妃所赠,可知道北狄王庭三年前已下令焚毁所有蛊种?你说它安神避秽,可知道真正的安神香不会用雪莲根粉做引?你说不知情,可知道你昨夜在驿馆密室里,亲手将虫卵封入夹层?”
每问一句,副使退后半步。
她不再看他,转向群臣:“此蛊出自北狄王庭秘法,培育需巫祭主持,耗时九月。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成。他们送来一位公主,带着一只会杀人的香囊,说是和亲,实为投毒。”
户部尚书怒声道:“岂有此理!这是宣战!”
士族阵营中有人低声议论:“若因此开战,边境百姓又要遭殃。”
沈知微扫视全场,忽然开口:“听闻殿角那位姑娘,能解百毒。”
众人顺着她目光看去。
一名素衣女子从殿尾走出。约二十岁年纪,身形瘦削,面容平静。她走到殿中,向帝后行礼。
沈知微道:“你是岭南人,幼年被蛊所害,全身灼伤,靠游方医者救活,后自学药理,三年前入京求太医院认证,被拒。”
女子点头:“是。”
“你可知这‘蚀骨兰’如何解?”
“需取寒潭青苔、断肠草根、冰蚕丝混合熬制,三日内连服三次。若虫已入体,则无救。”
沈知微又问:“你身上那些伤,是不是也像这些虫造成的?”
女子沉默片刻,缓缓卷起双袖。
从手腕到肩胛,皮肤上布满扭曲疤痕,深浅不一,纵横交错,有些地方皮肉翻卷,早已失去知觉。她声音不高:“七岁那年,他们在我身上试蛊。一共试了十三种,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
殿中一片死寂。
她抬起头,直视北狄使团:“你们说不知情?那我问你们,谁给你们的胆子,把这种东西带到大周皇宫?”
副使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沈知微冷笑:“你们想嫁一个公主进来,顺便送一场瘟疫。可若真要和亲,不如换个方式——让她嫁过去如何?”
她指向药女:“她懂你们的蛊,也吃过你们的苦。若你们坚持婚约,那就娶她。她愿意去,也敢去。”
满朝震动。
北狄正使慌忙道:“这……这不合礼制!她是平民女子,怎能代表王室!”
“礼制?”沈知微反问,“你们带毒入宫,也讲礼制?你们害人性命,也讲身份尊卑?”
她转头看向裴砚:“陛下,和亲本为结盟。若对方心怀恶意,盟约便无根基。此人虽出身寒门,却救过上百疫民,比某些空有头衔的太医更有资格代表大周。”
裴砚盯着北狄使团良久,终于拍案。
“婚约作罢。”
四字落下,殿内无人敢出声。
他继续道:“即日起,遣使归国。三月之内,北狄新王须亲自上表谢罪,并交出当年主持炼蛊的巫祭。否则,视同毁约,边关闭市,兵马备战。”
副使跪倒在地,额头抵地,再不敢抬头。
正使还想争辩,却被两名禁军架起,直接拖出大殿。
药女仍站在原地。
沈知微走下台阶,从袖中取出一块铜牌,正面刻“御准医馆”四字,背面印有凤纹玺印。
“你三年前没能拿到的身份,今日我给你。”
她将牌子放入药女手中:“你可自行开设医馆,专治毒症疫病,朝廷每月拨粮供药,不受太医院节制。”
药女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单膝跪地,声音哽咽:“谢娘娘。”
“不必谢我。”沈知微扶她起身,“你救的人多了,自然有人记得你。”
她转身望向殿外。
朝阳正升,照在宫道尽头。远处传来钟声,早朝即将结束。
但她没有离开。
她站在丹墀之下,目光扫过剩余朝臣。
工部尚书低头避开她的视线。
她知道,堤坝的事还没完。
药女站起身,将铜牌贴身收好,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一道尚未愈合的旧伤。
沈知微看见了。
她没说话。
风从殿外吹进来,掀动她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