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沈知微站在殿外,袖口的布料被风卷起一角。她没有回寝殿,而是转身走向乾清宫。
裴砚正在批阅奏章,听见脚步声抬头。他放下笔,示意她进来。
“工部的事,不能再拖。”她说。
裴砚点头,“今日早朝,我已下旨——女子可掌工部。”
话音落下不久,钟鼓齐鸣,百官入殿。十名女子列队而入,穿粗布短衣,发束素巾,跪于丹墀之下。
沈知微立于侧,目光扫过她们低垂的脸。这些人里有从岭南来的水车匠,有江南织机坊的图纸师,还有曾为军营修弩的铁器女工。她们的手掌粗糙,指节粗大,但眼神坚定。
裴砚站起身,声音沉稳:“自即日起,凡有技艺之女子,可入工部任职,参与器械设计、水利修建、农具改良。不问出身,只论才具。”
群臣默然。兵部尚书低头喝茶,户部侍郎轻咳两声,唯有工部侍郎冷笑一声,低声对身旁同僚道:“妇人连笔都握不稳,还能画图?”
这话未落,首名女匠已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卷图纸。
“此为‘三级导流轮’水车图,”她声音不高,却清晰,“较旧式省工三成,提水高两丈,可灌田千亩。”
工部侍郎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就甩在案上,“线条歪斜,比例失准,这等粗劣之物也敢呈上来?妇人手掌粗,绘不得精细图样。”
那女匠站着没动,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沈知微走上前,亲手将图纸拾起,铺展于御案之上。她看向六部尚书:“诸位大人,请逐一查验。”
礼部尚书先看,眉头微动。户部接着翻页,手指点着齿轮结构:“此处咬合严密,水流路径合理。”兵部尚书离座走近,盯着图纸良久,开口:“比我军械坊去年送审的战车图更精简实用。”
工部侍郎脸色一变。
沈知微抬眼看他,“图纸好坏,由技艺定,还是由性别判?”
无人应答。
她转身面向群臣,抓起案上一支笔,用力掷于金砖地面。笔杆断裂,墨汁溅开。
“口说无凭。三日后,金水河试水车。八渠并立,十架同测。凡能省水三成者,即准入工部任职,组建专司水利之队。”
她话音落下,十名女匠同时抬头。
裴砚看着她,片刻后开口:“准。”
退朝后,沈知微未走。她在御案前站了许久,直到内侍收走图纸,才转身离开。
她知道,有人不会让她轻易得手。
第二日清晨,她亲自去了工部库房。
十架水车所需木料已登记入库,但她翻开账册时发现,其中八组标注为“松木”,实则夹杂大量朽木与裂材。负责签收的小吏低头解释:“库存有限,只能凑配。”
沈知微不语,只让暗卫调来内务府直供清单。一个时辰后,上等桐油松木运抵金水河畔,由禁军押送,当场拆封。
第三日午时,金水河八渠已备。
围观百姓挤满两岸,农夫蹲在堤上抽烟,工匠站在桥头议论。十架水车一字排开,女匠们穿着统一麻衣,守在各自器械旁。
测试开始。
第一架启动,水流缓缓上升,但轮轴转动吃力,中途停转。考评官记录:未达标。
第二架同样失败。
第三架运转半刻钟后,一根横梁断裂,水花四溅。人群中有人笑出声:“我说不行吧?”
沈知微站在高台,不动。
第四架启动,轮叶平稳旋转,水流持续提升。考评官记下数据:提水效率达旧式一点三倍,省水三成二。
人群安静下来。
第五架、第六架接连成功。第七架甚至超出标准,达到省水四成。
第八架启动时,天色微阴。轮轴初转缓慢,但逐渐提速,水流稳定输出。考评官反复测算三次,最终写下结果:达标。
第九架和第十架仍未能通过,但设计优于现行制式,考评官建议送入格物学院再研。
八架达标。
沈知微走上前,取出早已备好的红绸与铜印。
“林素云、陈阿禾、赵二娘、孙氏娥、吴秋兰、郑玉枝、何秀英、李春妹,”她逐个念名,“即日起编入工部水利司,授匠师职,享俸禄,可带徒授业。”
八名女子依次上前,披上红绸,接过铜印。有人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有人低头咬唇,眼泪砸在地上。
岸边百姓开始鼓掌。几个老农互相拍肩,大声喊:“以后旱年不怕了!”
工部侍郎站在远处,脸色铁青。
当晚,沈知微回到宫中,未及换衣,王令仪便来了。
“你今日做得狠。”王令仪坐下,“工部那些人,往后不会安生。”
“他们本就不曾安生过。”沈知微倒茶,“从前压着不让女子进阶,现在不过是把门推开一条缝。”
“可缝太窄,还是会挤死人。”
“那就拓宽。”
王令仪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尚服局见面吗?你说你想改裙襕尺寸,我说规矩不能破。”
“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王令仪站起身,“有些规矩,是该碎了。”
她走后,沈知微独自坐在灯下,翻开一本新送来的册子——《天下匠户名录》。她用朱笔圈出几十个名字,全是女子。
三天后,第一批调令发出,二十名民间女匠被召入京。
一个月后,格物学院开设女子班。
三个月后,黄河冰封处,一名披斗篷的女子站在堤坝上,手中拿着一张新绘的河道图。
她抬头望向远方,风掀起她的兜帽。
她手中的图,正是出自金水河那八架水车的设计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