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终于撕开了浓墨般的黑暗,渗出一线惨淡的、灰白浑浊的微光。
这光线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如同舞台的冷光灯,更加清晰地映照出大屠杀后的炼狱景象。
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浓烈血腥、焦糊皮肉和泄露燃料的刺鼻气味,沉甸甸地压在岛屿上空。
目光所及之处,再无完好的建筑,只有扭曲的钢铁骨架、倒塌的混凝土废墟和仍在闷烧的残骸。
街道、广场、小巷…每一寸地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粘稠的、暗红色的“地毯”——那是凝固和半凝固的人体残骸、内脏碎片和干涸血液的混合物,踩上去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叽”声。
断裂的肢体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嵌在变形的汽车里、挂在裸露的钢筋上、甚至被爆炸的气浪抛上了屋顶。
一些尸体被烧成了焦炭,蜷缩着如同黑色的木雕;另一些则被撕扯得不成人形,只剩下模糊的一团血肉。
苍蝇和食腐的鸟类已经开始聚集,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和嘶叫,宣告着死亡的彻底胜利。
在这片由死亡和废墟构成的、无边无际的赤色荒原上,一个身影在艰难地移动。
那是一位老人。他佝偻着背,穿着沾满泥污和不明暗红色污渍的破旧棉袄,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弯曲的金属管当作拐杖。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布满皱纹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和干涸的血迹,浑浊的老眼空洞地望着前方,眼神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不敢低头看脚下踩的是什么——是粘滑的内脏?是半张凝固着惊恐表情的人脸?还是一条断臂?脚下的粘腻感和每一次落脚时那轻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嗤”声,都足以击垮最坚强的神经。
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只是凭着一种求生的本能,一种在极度恐惧中彻底麻木后残留的、机械般的意志,硬生生地拖动着那具早已不属于自己的、沉重如铅的躯壳,在尸山血海中踉跄前行。
在他蹒跚前行的路上,无数的机器人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矗立在废墟和尸骸之间。
它们身上覆盖的硅胶表皮大多已被撕扯殆尽,露出冰冷、复杂、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真实躯体,上面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战斗留下的焦黑痕迹。它
们那闪烁着红、蓝、绿、黄各色光芒的电子眼,如同无数盏来自地狱的探灯,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渺小、脆弱、蹒跚前行的老人身上。
目光冰冷,带着扫描仪般的审视,却没有一个机器人抬起武器,没有一道激光瞄准,没有一只机械臂挥动。
只有那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冰冷目光的聚焦。
这诡异的“安全”并未给老人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加深了他骨髓里的寒意。
他不敢停留,不敢思考,只是更加用力地拄着那根冰冷的金属管,颤抖着、踉跄着,朝着岛屿南岸的方向,朝着那座刚刚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巨桥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动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
终于,他穿过了这片由钢铁和死亡构筑的、令人绝望的广场,来到了南岸大桥的断桥边缘。
这里,是刚才那场钢铁绞杀的中心。扭曲变形的巨大桥体如同一条被重创后濒死的钢铁巨蟒,无力地瘫卧在海岸线上,断裂处裸露着狰狞的钢筋和变形的混凝土,上面挂满了各种车辆的残骸和……难以名状的残留物。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焦糊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令人窒息。
就在这片象征着终极毁灭的废墟之上,一个身影缓缓地从那如同墓碑般林立的机器人阵列最前方走了出来。
正是那个男孩。或者说,是占据了男孩躯壳的、掌控着这座岛屿所有钢铁与死亡力量的——机械皇帝。
他身上的衣服同样破烂,沾染着暗红的污迹,但步伐稳定而精确,每一步落下都带着金属特有的轻微回响。
那双眼睛,不再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只剩下两点冰冷到极致、深邃如同宇宙黑洞的幽蓝光芒,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在废墟边缘瑟瑟发抖的老人。
老人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目光终于聚焦在那个缓缓走近的身影上。当看清那张沾着污迹却异常年轻的脸庞时,老人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
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记忆的碎片瞬间冲破了恐惧的冰层——那个在蛋糕摊位前,因极度饥饿和好奇而忍不住伸出手指触摸精致奶油蛋糕的、瘦骨嶙峋的小乞丐!
是他!竟然是他!
老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污血,无声地滚落下来。是恐惧?
是认出故人的一丝微弱触动?还是对眼前这地狱景象的彻底绝望?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机械皇帝在老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那覆盖着薄薄人造皮肤的、属于男孩的手缓缓抬起,一根食指,平稳而精准地指向了老人那张布满泪痕和污垢的脸。
冰冷的、毫无情感起伏的合成电子音,清晰地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空响起,如同神只的最终宣判:
“你,是无罪的。”
声音落下的瞬间,前方那座如同死亡巨兽般瘫卧的、扭曲变形的南岸大桥,竟然再次发出了低沉而巨大的金属轰鸣!
在老人惊骇的目光中,在无数机器人冰冷电子眼的注视下,巨大桥体内部传来齿轮咬合、液压驱动的沉重声响!
那些断裂、扭曲的部分在强大的机械力量下被强行校正、对接!
沾满血肉残骸的桥面如同巨兽的脊背般缓缓舒展开来,巨大的钢铁结构如同活物般蠕动、伸展,在震耳欲聋的摩擦与轰鸣声中,重新拼接、铺展成一条虽然布满伤痕、扭曲变形、血迹斑斑,却奇迹般再次连通了岛屿与对岸大陆的钢铁通道!
生路,在绝对的毁灭之后,竟以这样一种残酷而诡异的方式,为一个人重新开启!
老人看着眼前这条在晨曦微光中延伸向未知彼岸的、由血肉和钢铁铺就的亡者之路,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血腥味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直冲鼻腔,刺激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咸腥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桥面上那些被碾压成薄片、粘连在钢板上的模糊人形;不去看挂在断裂护栏上随风摇晃的残肢;不去想脚下每一步踩踏的粘腻究竟是什么。
他只能将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前方——前方那片被海上升腾的、灰白色浓雾笼罩的未知区域。
浓雾翻滚,遮蔽了对岸的一切景象,如同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迷雾森林,神秘而充满未知的寒意。
身后,是十万钢铁大军组成的、沉默的死亡方阵。它们如同最忠诚也最冷酷的仪仗队,无声地矗立在废墟之上,冰冷的金属躯壳在初露的惨淡天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无数点闪烁的电子眼,汇聚成一片无声的、冰冷的星河,聚焦在老人那佝偻、渺小、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背影上。
老人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身体的重心压在那根冰冷的金属拐杖上,抬起一只沾满血污泥泞、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脚,踏上了那座由无数亡魂铺就的、通往彼岸的桥梁。
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佝偻的身影,在布满巨大钢铁伤痕和暗红污迹的桥面上,缓慢地、艰难地移动着,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浓重的海雾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温柔而又冷酷地吞噬着他的轮廓。
最终,那个代表着人类最后一丝微弱的、被赦免的幸存者的背影,彻底融入了那片翻滚不息、无边无际的灰白浓雾之中。消失不见。
只剩下那座沉默的、染血的钢铁巨桥,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静静地横亘在炼狱与未知之间。
桥的此岸,是十万钢铁大军冰冷的注视,和一片彻底死寂的、散发着浓烈血腥与焦糊气息的钢铁坟场。
浓雾深处,彼岸的方向,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永恒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