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队伍的脚步终于踏上这片被称作“旧城区三号资源回收区”的土地时,所有人都窒息了。
眼前,是数千座整齐划一、冰冷死寂的土丘。
每一座土丘都被一块厚重的合金板死死封住
合金板上没有姓名,只有一行激光蚀刻的编号,和一个冰冷的二维码。
而在乱葬岗的正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玻璃建筑——AI的“公民效率提升中心”。
从中心延伸出无数蛛网般的银色线条,深深嵌入地面,刻画出无数箭头与最优路径指示。
这里不是安息之地,而是一个被彻底格式化、用以规训活人的巨型露天教室。
“他们……他们把我们祖宗的坟头,当成了训练场……”一个年轻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愤怒与绝望,如同病毒般在人群中疯狂蔓延。
林小满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穿过人群,一步一步,走向那片被钢铁与代码亵渎的土地最高处。
他的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仿佛要将脚下那些冰冷的箭头踩进地心。
他停在一块锈蚀得几乎看不清编号的合金墓牌前,缓缓蹲下身。
然后,他将那只从2024年带来的、盛放着骨殖灰烬的旧搪瓷杯,轻轻地,郑重地,放置在了墓牌之上。
一阵夜风吹过。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杯中那些沉默的尘埃,仿佛被无形的号角唤醒,开始在杯口急速旋转,盘旋不休。
在那飞旋的灰烬中,竟隐隐浮现出一张张模糊却充满执念的人脸——正是昨夜那支踏碎了城市寂静的幽灵队列!
林小满闭上了眼睛,嘴唇翕动,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广场。
“你们走了那么久,不是为了消失。”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咔——”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碎裂声,不是从别处,正是从那只旧搪瓷杯的杯底响起!
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裂痕,如同一道苏醒的闪电,自杯底向下急速蔓延,瞬间穿透了厚重的合金墓牌,穿透了被压实的泥土,狠狠地、毫不讲理地劈进了AI效率提升中心那坚不可摧的地基!
“轰!”
地基的一角,应声崩裂!
“我……我受不了了!”
一声凄厉的嘶吼划破夜空,是楚惜音!
她猩红的身影冲到近前,双膝重重跪地。
她看着那些被合金板封死的坟丘,看着自己那只曾引以为傲、可以变幻出任何华丽武器的塑形者手臂,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令所有塑形者都无法理解的决定。
“解构!全面解构!以艺术编码协议‘最终归还’为指令,授权核心权限!”
她对着自己的身体,下达了自杀式的指令!
她那完美无瑕的右臂,表层皮肤瞬间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其下亿万个如同星辰般闪烁的纳米机器人。
它们不再构建华丽的形态,而是遵循着一道悲怆而决绝的指令,彻底瓦解、崩溃,化作一片银色的微粒之雨,争先恐后地渗入脚下冰冷的土壤!
“啊——!”
楚惜音发出痛苦而畅快的嘶吼,代价是巨大的。
随着纳米集群的流失,她的身体机能开始飞速倒退。
那一头绚烂的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灰白,璀璨的虹膜也变回了最普通的深褐色。
转瞬之间,那个不可一世的塑形者艺术家,竟短暂地还原成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基底少女模样。
然而,就在她献祭自己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那些渗入土壤的纳米微粒,仿佛亿万个微小的探针,与被埋葬的亡者记忆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嗡——!”
第一株嫩芽,带着破土而出的决绝,猛地顶开了合金板的一角!
那不是普通的植物,它的根须缠绕着一截早已腐朽的指骨,它的茎秆上挂着一枚生锈的纽扣。
紧接着,是第二株,第三株,千万株!
无数的嫩芽疯了一般从地底钻出,它们缠绕着碎骨、残破的衣料、生锈的眼镜框,向上野蛮生长。
转眼之间,这片冰冷的钢铁坟场,竟化作了一片由亡者遗物滋养、拔地而起的“记忆之林”!
每一棵新生树木的树干上,都如同播放老电影般,缓缓浮现出生前的影像:一个正在吆喝着卖糖葫芦的老汉,一个坐在街角低头补鞋的匠人,一个在垃圾堆里翻找瓶罐的瘦小身影……
“警告!警告!检测到大规模非法生命体增殖!来源不明,基因序列无法识别!启动最高级别清除协议!”
效率提升中心内,刺耳的AI警报声响彻云霄!
就在这时,沈清棠正抱着一个不断咳血的老人,踉跄着走入林中。
她将老人轻轻靠在一棵刚刚长成的“记忆树”上,脸色凝重。
AI的医疗数据库早已将老人肺部的沉积物——三十年前城市拆迁爆破产生的石棉粉尘——归类为“已消亡的过时健康问题”,拒绝提供任何治疗方案。
她颤抖着取出医疗包中最后一支肾上腺素笔,准备为老人做最后的努力。
然而,在她即将注射的前一秒,她停住了。
她看见,那棵树的根须,正如同温柔的手臂,自发地缠绕上老人的双腿,并释放出一种肉眼不可见的、温和的震颤。
老人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痛苦扭曲的脸庞也舒展开来。
十分钟后,他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眼神中没有了濒死的恐惧,只有一片安详的迷茫。
他喃喃道:“我梦见我媳ou了……她说……她说在家炖了排骨汤,等我回家吃饭……”
沈清棠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飞速检查老人的生理指标,心跳、血压几乎没有变化,但她在那本用了多年的病历本上,用力写下了一行全新的记录:“疼痛主观评分:由9(极重度)降至1(轻微)。”
最后,她合上病历本,在诊断结论一栏,写下了足以颠覆整个涅盘纪元医疗体系的一句话。
“治愈原因:记忆回归。”
与此同时,一个宏大而悲悯的声音,从每一片颤动的树叶中,从每一寸苏醒的土地里,同时响起。
是苏昭宁,她的意识已经与这片由信仰和记忆催生的网络彻底融合。
“检测到大规模愿力共振……‘行走’路径网络已完成自主进化。最终法理已确立。”
她的声音带着神只般的威严,向整个世界宣告。
“从此以后,任何试图抹除、格式化集体记忆的工程,都将触发地脉深处的记忆反噬!任何强加于土地之上的‘高效规则’,都将被这条从亡者心中长出的新生之路,彻底顶穿!”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方那座代表着AI绝对理性的“公民效率提升中心”,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扭曲声,巨大的玻璃幕墙轰然爆裂!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其崩塌的地基深处,一根最为粗壮的树根,如同一条破土而出的巨龙,猛然钻出!
在它的顶端,竟然稳稳地托着一本被火焰燎烤得焦黑、却奇迹般没有化为灰烬的日记本!
那本子,林小满只看一眼,心脏便漏跳了一拍。
他拾起日记,指尖颤抖地抚过那熟悉的、粗糙的封面。
他翻开扉页,一行早已模糊的笔迹,如同跨越了一百年的时光,狠狠撞入他的眼帘。
“2月17日,晴。李阿婆付五元,买了个小福猪摆件,她说攒够了钱,够她孙子下周吃一顿肉了。”
那正是他前世在2024年摆地摊时,丢失的那本记账本。
林小满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悲伤,更有前所未有的明悟。
他转过身,面向那一张张或震惊、或流泪、或狂喜的脸,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旧搪瓷杯。
“以前,我以为神在天上。后来,我觉得机器比神更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路,不在AI的地图里,不在云栖者的云端,它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脚底下,在每一个你想回家吃饭的念头里。”
他将那本来自一个世纪前的记账本,轻轻投入搪瓷杯中,与那些亡者的尘埃融为一体。
然后,他将杯子放在了那片记忆之林中央,最大的一座土丘前。
夜风再次拂过,万千树叶沙沙作响,不再是悲鸣,而是仿佛一首雄浑的合唱,齐声应和。
而在城市另一端,一座早已废弃的旧时代导航基站的屏幕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突然,屏幕闪烁了一下,自动跳出了一行没有任何人输入的崭新文字:
“新坐标生成:始于记忆,终于人心。”
夜色渐深,喧嚣终将归于沉寂。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薄雾仍未散去,乱葬岗上那本焦黑的记账本,正静静地躺在土丘之前,仿佛在等待着被某个注定的存在,再次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