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城墙，一天比一天坚固。城外的田野，一天比一天翠绿。根据地里的一切，都欣欣向荣。
然而，指挥部山洞里的气氛，却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密布。
巨大的沙盘上，代表着日军的小红旗，已经不再是零星的点，而是连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不断向内收缩的锁链！一座座新修的炮楼，一条条新挖的壕沟，如同一根根毒蛇，死死地缠住了根据地的咽喉。
“他娘的！鬼冢这个缩头乌龟，是打算把咱们活活困死在这山里啊！”
张大牛一拳砸在沙盘上，震得代表着炮楼的石子一阵跳动。他那张刀疤脸，因为连日来的憋闷和焦虑，涨得如同猪肝。
“我们的侦察兵，已经快要出不去了！”猴子指着沙盘，声音沙哑，“鬼子在所有的路口都设立了双重关卡，还拉上了铁丝网，养上了狼狗！前天，我们派出去的一个弟兄，就没能回来……”
“不光是人出不去，东西也进不来了。”负责后勤的赵四，愁眉苦脸地补充道，“咱们根据地什么都好，就是不产盐。再这么被封锁下去，别说打仗，弟兄们连扛枪的力气都要没了！”
“硬冲，肯定不行。”方振武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鬼子现在的防御体系，就像一个巨大的刺猬，我们这点人，冲上去，就是给人家送肉！”
“那怎么办？！”黑三烦躁地把大刀往地上一插，“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他把笼子扎好，等着咱们断水断粮，自己投降吗？！”
指挥部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正面临着占领县城以来，最严峻，也最无解的危机。
“谁说我们要等了？”
一个冷静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
是林啸天。他正用一块砂纸，仔细地打磨着一颗自制的穿甲弹头。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沙盘前，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悸的寒光。
“鬼子以为，他扎好笼子，我们就是笼子里的鸟。”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我们就让他知道，鸟，是会飞的。而且，是会啄瞎他眼睛的猎鹰！”
“啸天，你有什么好办法？”张大牛急切地问道。
“我们不能再用以前的老办法了。”林啸天指着沙盘上那密密麻麻的红旗，“鬼子的兵力，已经分散到了每一个据点和炮楼。这既是他的优势，也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我们的战术，也必须改变！”
他拿起几面代表着独立营各个连队的小旗，将它们，从县城这个集中的点，瞬间，散落到了整片广阔的山区里！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守城！我们要把整片太行山，都变成我们的城！”
“化整为零！全民皆兵！”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里炸响，“我们要跟鬼子，打一场真正的‘游击战’！”
“游击战？”
“没错！”张大牛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兴奋地一拍大腿，“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鬼子是铁打的营盘，咱们是流水的兵！他守他的点，咱们打咱们的线！”
他看着眼前这群还有些懵懂的战士，开始用最粗俗，也最直白的话，解释着这个战术的精髓。
“什么叫游击战？说白了，就十六个字！”
他拿起一根炭笔，在石板上，写下了十六个歪歪扭扭，但却充满了无穷智慧和力量的大字！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他打过来，咱们就跑！让他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停下来休息，咱们就半夜三更去他门口扔手雷，放冷枪！让他睡不着觉！”
“等他被咱们折磨得筋疲力尽，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咱们的主力，就从他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狠狠地咬上一口！”
“等他反应过来，想跟咱们拼命了，咱们早就跑得没影了！等他想撤了，咱们再跟在屁股后面，一路敲闷棍！”
“总而言之一句话！”张大牛狞笑道，“就是不跟他正面打！就是气他！恶心他！把他活活拖死在这片大山里！”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热血沸腾，眼前豁然开朗！
“可是……张营长。”楚云飞提出了疑问，他虽然也觉得这个战术精妙，但作为一名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军官，他还是有些疑虑，“这种战术，过于灵活，对各部队之间的协同配合，和指挥官的临场应变能力，要求太高了。我们……我们能做到吗？”
“能不能做到，不是靠嘴说的。”林啸天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是靠打出来的。”
他转身，对着指挥部里所有的连级以上干部，下达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
“我建议，从明天开始，进行一次为期三天的，全营规模的实战对抗演习！”
“演习？”
“对！”林啸天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全营，分为‘红’、‘蓝’两军！”
他指着楚云飞：“由楚教官，担任蓝军司令！你可以从全营，挑选一百名最精锐的老兵，配备我们最好的武器，包括那挺九二式重机枪！你们的任务，就是扮演‘鬼子’！守住你们的‘据点’和‘运输线’！”
他又看向张大牛：“张大哥，你，担任红军司令！你手下，是剩下所有的部队，包括新兵和自卫队！你们的武器，只有三八大盖和手雷！你们的任务，就是用‘游击战术’，在三天之内，彻底摧毁蓝军的指挥部，切断他们的补给！”
“兵力、装备，都不对等！这，就是一场最真实的模拟！”
“楚教官，你敢不敢，接这个挑战？”林啸天的目光，直视着楚云飞。
楚云飞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十岁的少年，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那颗属于正规军的骄傲，被彻底激发了！
“有何不敢！”他猛地挺起胸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游击战术’厉害，还是我的‘钢铁防线’更硬！”
“好！”张大牛大笑起来，“他娘的！有意思！老子早就想跟你这个正规军的秀才，好好比划比划了！”
……
第二天，演习，正式开始。
楚云飞果然不负其“学院派”精英之名，他将他的一百名精锐，和那挺重机枪，布置得如同铁桶一般。以一个易守难攻的山谷为核心据点，周围设立了明暗哨、雷区和交叉火力网，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鬼子王八壳子。
而张大牛的“红军”，则在演习开始的第一时间，就彻底“消失”了。
“报告司令！没有发现红军主力！”
“报告！外围警戒哨一切正常！”
楚云飞举着望远镜，看着眼前这片寂静得有些诡异的山林，眉头微皱。他不相信，张大牛那个莽夫，会这么沉得住气。
入夜，据点里燃起了篝火，蓝军的士兵们，在紧张了一天后，终于放松了下来，开始埋锅造饭。
突然！
“砰！”
一声冷枪，毫无征兆地，从几百米外的黑暗中响起！
正在篝火旁盛汤的一个蓝军哨兵，头盔上冒出了一股白烟（演习规定，被石灰包击中要害即为“阵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敌袭！隐蔽！”
整个营地，瞬间鸡飞狗跳！
然而，除了那一声枪响，再无任何动静。
“报告司令！敌人只开了一枪，就跑了！找不到人！”
“混蛋！”楚云飞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
下半夜，当所有人都以为平安无事，进入梦乡时。
“轰！轰！”
两声巨大的爆炸声，突然从他们后方的“补给仓库”（一个堆满了空粮袋的帐篷）响起！
又是两颗打完就跑的手雷！
整个晚上，蓝军的营地，就没消停过。东边一声枪响，西边一声爆炸，搅得所有人疲于奔命，神经衰弱，一夜未眠。
第二天，被折磨得双眼通红的楚云飞，决定主动出击！他留下三十人守备，亲率七十名精锐，向着枪声最密集的东边山区，发起了“扫荡”！
然而，他们扑了个空。迎接他们的，只有早已熄灭的篝火和几个用过的罐头盒。
“报告司令！我们的后路……被切断了！”一个通讯兵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红军主力，趁我们出击，突然出现，把我们留守的三十个弟兄，给……给‘包饺子’了！”
“什么？！”楚云飞如遭雷击！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张大牛和林啸天，用最生动、最残酷的方式，给他，上了一堂最深刻的“游击战术”课！
当第三天演习结束时，楚云飞的“蓝军”，虽然主力尚在，但据点被端，补给被烧，被零星的冷枪冷炮，“干掉”了超过三分之一的人。而张大牛的“红军”，除了几个因为跑得太慢被“俘虏”的倒霉蛋，几乎毫发无伤！
在演习的复盘会上，楚云飞走到沙盘前，他看着那个被红旗插满了的蓝军阵地，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转过身，对着张大牛，对着林啸天，对着所有独立营的战士，郑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输了。”
他的声音，沙哑，但却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从今天起，我楚云飞，收回我所有对‘游击战’的偏见。我请求，将这套战术，编入我们独立营的训练大纲！让每一个兵，都学会它！”
“好！”
张大牛大笑着，走上前，用力地，给了他一个熊抱！
指挥部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林啸天看着眼前这感人的一幕，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独立营，才真正拥有了，能够在这片大山里，与鬼子长期周旋，并最终战而胜之的，灵魂。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那片连绵不绝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太行群山，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鬼冢，真正的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