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地刺入林啸天的鼻腔。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如铅的眼皮，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密支那战场上那片被硝烟染成灰黑色的天空，而是一片纯白色的、陌生的天花板。
“水……水……”他的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火，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团长！团长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惊喜地响起。
林啸天缓缓转过头，看到了王虎那张布满了胡茬和疲惫，却又难掩兴奋的脸。
“我们……赢了吗？”这是他醒来后，问出的第一句话。
“赢了！他娘的当然赢了！”王虎咧开大嘴，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眼角却泛起了泪光，“就在你倒下之后，弟兄们全都疯了！听到冲锋号，一个个都跟下了山的猛虎一样，硬生生把鬼子机场剩下的防御给撕了个粉碎！美国人的飞机，昨天上午，就已经在咱们打下来的跑道上降落了！”
林啸天闻言，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弛。他想动一下，左肩立刻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别动！”王虎赶紧按住他，“医生说了，你这伤再偏半寸，整条左臂就废了！子弹取出来了，没伤到大动脉，算你命大！”
“鬼冢……”林啸天喘息着，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死了吗？”
王虎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他摇了摇头，声音变得低沉：“没找到尸体。”
“什么？！”林啸天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别急，听我说完！”王虎赶紧把他按住，“我们的人冲进那座机库的时候，里面除了几具被火箭筒炸烂的尸体，什么都没有。不过，我们在那家伙最后的狙击位，找到了这个。”
王虎从旁边拿起一个用纱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截血肉模糊的、被子弹巨大的动能硬生生从身体上撕扯下来的……胳-膊。手臂上，还连着半边被炸烂的锁骨。
“这是我们能找到的，唯一属于他的东西。”王虎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我们找到了大量的血迹，一路延伸到机库的下水道。疯子带人追了下去，但下水道四通八达，最后跟丢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现在……我只能说，那狗杂种就算没死，也变成了个独臂的废物！这辈子，他别想再端起狙击枪了！”
林啸天沉默了。虽然没能亲手击毙宿敌，但废掉了对方的右臂，也算是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了一半的血仇。
“我们的伤亡……怎么样？”他闭上眼睛，轻声问道。
王虎的拳头，猛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攻坚战，打得太惨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从我们挖战壕开始，到最后拿下机场，三百多号弟兄……现在，还能站着的，不到一百五十人了。”
“牺牲的弟兄，都……都登记好了吗？”
“都登记好了。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亲自记下来了。”
“抚恤金……”
“你放心！”王虎打断了他，“麦瑞尔那个美国将军，亲自来医院看过你了！他当着我的面说，我们是他见过最勇敢的军队！所有牺牲的弟-兄，都按美军阵亡士兵的最高标准发放抚恤！所有伤员，也都在后方最好的医院里，用最好的药！”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王虎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神色，“等你伤好了，要亲自给你授勋！还承诺，优先给我们补充人员和装备！他说，我们这把尖刀，还要留着捅鬼子更深的地方！”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李剑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依旧冰冷，但眼神中的疲惫，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团长。”他对着林啸天，点了点头。
“疯子，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情报搞清楚了。”李剑言简意赅地说道，“鬼冢被重创后，水上源藏知道机场守不住了，立刻收缩了防线，把残余的部队全部撤回了密支那城区。他现在，就是一只被堵在笼子里的困兽。”
“盟军那边呢？”
“麦瑞尔已经下令，对城区展开总攻了。英国人的坦克，美国人的喷火兵，还有咱们国内来的兄弟部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压进去了。不过……鬼子在城里修了无数的地道和暗堡，战斗打得跟绞肉机一样，进展很慢。”
“也就是说……”林啸天缓缓说道，“我们，有时间休息了。”
“对。”李剑点了点头，“将军的命令是，让我们后撤到二线休整。等你的伤好了，也等补充兵员和装备到了，再重新投入战斗。”
这，是他们自踏入缅甸以来，得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休整命令。
一周后，密支那前线后方的一处临时营地里。
劫后余生的一百多名老兵，终于脱下了那身浸满了鲜血和硝烟的军装。他们刮了胡子，理了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坐在临时搭建的食堂里，默默地吃着久违的热饭热菜。
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有人欢庆胜利。
食堂里，只有咀嚼和碗筷碰撞的声音。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们吃得很快，仿佛要把这些天亏空的能量，全部补回来。
王虎端着一个装满了红烧肉的饭盆，走到了一个角落。这里，坐着十几个新兵。这些年轻人，在经历了机场那场地狱般的血战后，脸上的稚气已经彻底褪去，取而代de之的，是一种与他们年龄不符的沉静和沧桑。
“吃！都给老子使劲吃！”王虎将饭盆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今天让你们吃个够！吃饱了，才有力气，去给牺牲的兄弟们报仇！”
一个年轻的新兵，看着那盆油汪汪的红烧肉，眼圈，却突然红了。
“营长……我的班长……他……他最喜欢吃红烧肉了……”新兵的声音哽咽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进了饭碗里，“他为了掩护我，被鬼子的机枪……打成了两截……”
他的哭声，仿佛点燃了导火索。
整个食堂里，压抑了许久的悲伤，瞬间爆发了。
无数的士兵，这些在枪林弹雨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硬汉，在这一刻，都抱着自己的饭碗，嚎啕大哭起来。
他们哭牺牲的战友，哭惨烈的战斗，也哭自己能够活着看到今天的太阳。
王虎没有劝阻他们。他只是默默地，将一整瓶缴获来的日本清酒，拧开盖子，洒在了地上。
“弟兄们，走好。”
另一边，林啸天的病房里。
他已经可以靠着床头坐起来。麦瑞尔将军，亲自将一枚银星勋章，别在了他的病号服上。
“上校，我代表盟军东南亚战区指挥部，感谢你和你的部队，为攻克密支那机场，做出的卓越贡献和巨大牺牲。”麦瑞尔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敬意，“你们的英勇，将载入史册。”
“谢谢将军。”林啸天平静地回答，“请问，我们的补充兵员，什么时候能到？”
麦瑞尔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中国军官，关心的第一件事，竟然还是这个。
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放心吧，上校。我给你调来了最好的兵源。五百名，全都是在国内经过严格训练，刚刚空运过来的学生兵。武器装备，也全部换成最新的。m1加兰德步枪，汤姆森冲锋枪，勃朗宁轻机枪，还有六零迫击炮和巴祖卡火箭筒，应有尽有。我把你们，当成我手里最精锐的‘麦瑞尔突击队’来武装！”
“我只有一个要求。”麦瑞尔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等你伤好了，带着你的新部队，给我把密支那城里，那个叫水上源藏的乌龟王八蛋，从他的地洞里，活捉出来！”
“是，将军。”林啸天的回答，依旧简单而有力。
送走麦瑞尔后，李剑走了进来，他的手上，拿着两份名单。
一份，是这次战斗的阵亡名单。 另一份，是刚刚接收到的，五百名补充兵员的花名册。
“念吧。”林啸天闭上了眼睛。
“陈铁牛，二十三岁，山西大同人，机枪手……” “李四狗，十九岁，河南周口人，步枪手……” “张大麻子，二十七岁，河北保定人……”
李剑用他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一个一个地，念着阵亡者的名字。
林啸天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当最后一个名字念完，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把新兵的花名册，给我吧。”许久，林啸天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如同古井般深沉，“通知下去，从明天开始，恢复训练。”
“团长，你的伤……”
“这点伤，死不了。”林啸天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新名单，目光，却已经落在了墙上那副巨大的，密支那城区作战地图上。
“鬼子还没死绝，我们的仗，还没打完。”
“休息，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