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霓裳羽衣曲
第二十四章 烽烟照夜
第一节：惊破霓裳
骊山华清宫的温汤，依旧氤氲着暖玉生香的气息。飞霜殿内，烛火通明，李隆基正与杨玉环对弈，玉子敲击楸枰的清脆声响，和着殿外潺潺流水，显得格外静谧。杨国忠、韦见素等几位随驾大臣侍坐一旁，高力士则如往常般静立皇帝身后，目光偶尔扫过殿外沉沉的夜色。
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一名内侍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殿中，脸色煞白，汗透重衣，手中高举着一封粘着三根雉鸡翎的告急文书，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陛……陛下！河北……河北六百里加急！范阳……范阳……”
殿内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李隆基执子的手悬在半空，眉头紧蹙：“慌什么！范阳何事？”
那内侍伏地不起，浑身颤抖：“安禄山……他反了！十一月初九，于范阳誓师，伪称奉密诏讨伐杨相，率蕃汉兵马十余万，号二十万，南下……南下直扑洛阳而来！”
“哐当！”李隆基手中的白玉棋子跌落棋盘，将满盘布局砸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涌上暴怒的潮红。
“胡说！”皇帝的声音因愤怒而尖利，“定是边将构陷！禄山，禄山焉能反朕？！”
杨国忠此刻却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他立刻出列，跪倒在地，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陛下！臣早已言明，安胡包藏祸心，今日果验！此獠悍然造反，人神共愤，请陛下即刻下旨，发兵征讨！”
“证据！朕要证据！”李隆基兀自不肯相信，或者说，他不愿相信自己信任了十余年的“义子”会真的将刀兵对准自己。
就在这时，高力士默默上前，从几乎瘫软的内侍手中接过那封告急文书，快速扫了一眼，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他双手呈给皇帝，低声道：“大家，是常山太守颜杲卿、平原太守颜真卿兄弟，以及东受降城、太原府等多处发出的紧急军报，内容……一致。”
李隆基一把夺过军报，目光死死盯在那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安禄山的檄文、叛军的规模、进军路线……铁一般的事实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逆贼！安禄山！朕待你恩重如山，你竟敢……竟敢……”他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颤抖，猛地将手中军报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国忠！”
“臣在！”
“你……你之前所言，竟……竟是真的……”李隆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颓然坐回榻上，巨大的震惊和被背叛的痛楚淹没了他，“如今……如今该当如何？”
杨国忠强压住心头的得意（这终于证明了他一直是对的）与恐惧（叛军毕竟势大），急忙奏道：“陛下勿忧！反者独安禄山一人耳，其余将士皆受其胁迫，心不愿从。臣料不过旬日，其麾下必生内变，传首阙下！当务之急，应立刻宣布安禄山罪状，剥夺其官爵，任命良将，统率禁军及诸道兵马，前往征剿！”
韦见素也连忙附和：“杨相所言极是。安逆虽骤起，然天下心向大唐。可急令河东、朔方、河西、陇右诸镇发兵，扼守险要，阻其兵锋；同时启用宿将，如封常清、高仙芝等，于东京洛阳募兵坚守，以待四方援军。”
李隆基心神稍定，连续的下旨：
“拟诏！削安禄山所有官爵，其子安庆宗……赐死！” 说出这句话时，他眼角抽搐了一下，带着一丝狠厉与痛心。
“诏令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出兵断安禄山归路，威胁其后方！”
“擢升范阳、平卢节度使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遥领），即日赴东京洛阳，开府库，募兵勇，负责东部防务！”
“以荣王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统率诸军东征，于陕郡（今河南三门峡）屯驻，以为洛阳后援！”
一道道命令从华清宫发出，帝国庞大的机器在遭受重击后，开始艰难地、带着巨大惯性地试图转动起来。然而，无论是皇帝，还是杨国忠，都严重低估了叛军的战斗力与进军速度，也高估了朝廷仓促组织的防御力量。
第二节：河北血火
安禄山蓄谋已久，叛军主力多为久经战阵的边军精锐，骑兵尤其剽悍。而河北诸州，承平日久，武备废弛，官吏百姓闻听范阳铁骑南下，无不魂飞魄散。
叛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安禄山亲自率领，自蓟城南下，一路由史思明等将领统领，略定河北诸郡。沿途州县，或望风而降，或顷刻即破。守城官吏，有的如北京副留守杨光翙，因不愿附逆而被擒杀；有的则如陈留太守郭纳，见大势已去，开城出降。叛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烟火不绝。
然而，在这片绝望的降幡与血色中，亦有点点星火，倔强地燃烧起来。
常山郡（今河北正定），太守颜杲卿，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在叛军兵临城下时，假意投降，以保全百姓，暗中却与从弟、平原太守颜真卿联络，密谋起兵响应朝廷，断叛军后路。
“大人，安禄山使者又至，催促钱粮，并索要人质。”长史袁履谦忧心忡忡地进入府衙。
颜杲卿须发皆白，目光却锐利如鹰。他冷笑一声：“要钱粮？给他！要人质？也给他！让他以为我颜杲卿真心归附。你速派人秘密前往平原，告知真卿，我已在联络诸郡义士，约定时日，共举义旗！河北，不是他安禄山可以肆意妄为之地！”
与此同时，在平原郡，太守颜真卿早已暗中缮甲治兵，加固城防。他同样以文官之身，挺身而出，成为河北抵抗力量的一面旗帜。当安禄山叛讯传来时，颜真卿毫不犹豫地斩杀叛军使者，誓师讨逆，并派出使者，携带着自己亲手起草的讨贼檄文，秘密联络河北诸郡，试图构建一道抵抗防线。
星星之火，能否燎原，尚未可知。但在这漆黑如墨的沦陷区，颜氏兄弟的忠勇，如同刺破夜空的闪电，昭示着这个帝国深处，仍存有不屈的脊梁。
第三节：东京危局
封常清，这位以军功累升至节度使的名将，此刻站在洛阳城的城头上，眉头紧锁。他奉旨到此已十余日，凭借其威望和打开府库的重赏，迅速招募了六万新兵。然而，望着城下这群大多是市井子弟、未经战阵的乌合之众，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队伍稀稀拉拉，号令不一，许多人连兵器都持不稳。要靠这样的军队，去抵挡安禄山麾下那些在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虎狼之师？
“大夫，”他麾下的一名老兵低声道，“这些新兵，恐难当大任。叛军骑兵犀利，若野战，必败无疑。不如深沟高垒，凭城固守，等待高仙芝大将军的援军。”
封常清何尝不知？但他更知道，朝廷，尤其是杨国忠，需要的是捷报，是迅速遏制叛军势头的“胜利”。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守城？叛军气焰正盛，若一味死守，徒损士气。本官要主动出击，在洛阳外围，依托险要，节节抵抗，挫其锐气！”
他做出了一个悲壮而无奈的决定。他率领这数万新兵，西出洛阳，前赴武牢、葵园等地，试图利用地形阻滞叛军。然而，理想与现实差距悬殊。在叛军精锐铁骑的冲击下，唐军新募的队伍一触即溃，几乎未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封常清虽奋力督战，甚至亲手斩杀退却的士卒，亦无法挽回败局。
连战连败，损兵折将，封常清只得收拢残兵，退保洛阳。然而，洛阳城垣广阔，守军兵力捉襟见肘，士气更是低落到了极点。
第四节：潼关！潼关！
就在封常清在洛阳苦战之际，副元帅高仙芝率领五万来自长安的禁军（同样是仓促组建，战斗力有限）及部分边军，进驻陕郡。他听取了监军宦官边令诚的意见，认为陕郡无险可守，而叛军新破封常清，兵锋正盛，不可正面交锋。
为保全实力，护卫关中根本之地，高仙芝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明智，却为日后埋下祸根的决定——主动放弃陕郡，退守天下雄关，潼关！
潼关，扼守秦岭与黄河之间的狭长通道，是进入关中平原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门户。只要潼关在手，叛军即便占领整个河南，也难以威胁长安。
高仙芝与败退至此的封常清合兵一处，凭借潼关天险，深沟高垒，叛军前锋抵达关下，屡次进攻，皆被击退。战局，似乎暂时稳定了下来。
潼关如同一道巨大的闸门，暂时挡住了叛军南下的洪流。消息传回长安，朝野上下，包括李隆基，都稍稍松了口气。只要守住潼关，就能争取时间，调动四方兵马，进行反攻。
然而，退守潼关的决策，却让一个人极度不满——监军宦官边令诚。他此前多次向高仙芝索取贿赂、干涉军务未果，又因高仙芝未按他的心意行事而怀恨在心。如今见局势稍稳，他便秘密向长安上表，诬告高仙芝“无故弃地数百里”、“盗减军士粮赐”，并构陷封常清“摇动军心”，夸大叛军声势。
第五节：长安暗流
长安城内，早已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物价飞涨，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虽有潼关暂时阻敌的消息，但河北沦陷、洛阳危急的败报如同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东宫，丽正殿。
太子李亨与李泌对坐，气氛比以往更加凝重。
“高仙芝、封常清退守潼关，虽是稳妥之策，然朝中非议甚多。”李亨低声道，“杨国忠似乎对二将极为不满。”
李泌目光深邃：“殿下，潼关乃性命攸关之地，高、封二将皆沙场老将，深知利害。退守潼关，保全主力，以待时机，本是上策。然杨相……他需要的是速胜，是能在陛下面前证明他‘判断’正确的战果。久守潼关，不符合他的期望。而且，”他顿了顿，“我担心有人会借此兴风作浪。”
“你是说……边令诚？”李亨对宦官集团的能力心知肚明。
李泌点了点头：“阉宦误国，古来有之。边令诚与高仙芝素有嫌隙，此番若进谗言，陛下正在盛怒与焦虑之中，恐难明察。”
李亨握紧了拳头，脸上满是无力感：“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们现在能做的，唯有继续暗中积蓄力量。”李泌压低声音，“潼关若能守住，天下勤王之师毕集，局势尚有可为。若潼关有失……殿下，需早做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李亨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离开长安，流亡蜀中，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内侍匆匆入内，呈上一份密报。李亨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父皇……父皇听信边令诚谗言，已下旨……就在潼关军中，赐死封常清、高仙芝二将！”
李泌闻言，霍然起身，脸上第一次露出惊骇之色：“什么？！临阵斩帅，还是两位能征善战之帅！此自毁长城之举啊！陛下……陛下何其糊涂！”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李亨头晕目眩。他仿佛能看到，潼关之上，三军将士那惊愕、悲愤而又绝望的眼神。帝国的支柱，正在一根根被自己人亲手敲断。
夜色中的长安，万家灯火依旧，但那光芒，却仿佛在无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潼关的方向，一片漆黑，唯有凛冽的北风，送来远方隐约的、如同呜咽般的号角声。
烽烟已照亮了半个夜空，而大唐的命运，正悬于那一道雄关之上，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