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7年的北风，裹着雪粒子刮过开封城的断墙。金兵的铁蹄踏碎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也踏碎了大宋君臣最后的体面。混乱中，那尊鎏金铁芯铜龙被一个满脸横肉的金兵塞进麻布口袋，和一堆抢来的瓷瓶、锦缎堆在一起，装上了北去的牛车。
“这破铜疙瘩死沉，不如扔了。”年轻的金兵甩着酸痛的胳膊，口袋里的铜龙硌得他胯骨生疼。带队的百夫长啐了口唾沫，靴底碾过地上的宋廷文书：“管它是什么，带回去熔了能打两把刀。”
牛车在冰封的黄河岸边颠簸，铜龙在口袋里随着车身摇晃。它的鎏金早已在战乱中磨得精光，露出暗沉的铜胎，龙尾的弧度被之前的军阀敲得更弯，却依然倔强地不肯贴向躯干。铁芯氧化后膨胀的裂痕里，积着开封城的尘土，随着颠簸簌簌落下，像在无声地剥落记忆。
行至河间府地界时，天降暴雨。连日的雨水冲垮了山路，牛车在一处陡坡打滑，车辕“咔嚓”断裂。满车的财物滚下山沟，铜龙裹着麻布，像块被遗弃的石头，坠进了浑浊的山洪里。
水流湍急，它撞在一块黢黑的礁石上，龙首被磕掉一小块，露出里面疏松的铁芯粉末。但它没有沉底，而是被一股暗流托着，一路翻滚，最终卡在了山沟底部的两块巨石之间。麻布被水流冲散，铜龙仰躺在泥泞里，龙首依然朝着天空的方向，仿佛哪怕被浊浪吞没，也要记住阳光的模样。
雨停后，山沟里积起了水潭。铜龙半浸在水里，鳞片的缝隙中开始滋生青苔。春去秋来，水潭涨了又落，泥沙渐渐覆盖了它的身躯，只露出龙首的一角，像座微型的礁石。
这一埋，便是八百年。
元代至元年间，有个砍柴的樵夫在山沟里避雨，脚边的泥土塌陷，露出了一小片铜绿。他刨开泥土，看到了龙首的轮廓，以为是山神的祭品，吓得磕了三个头，又慌忙用泥土把它埋好，嘴里念叨着“惊扰神明，莫怪莫怪”。他不知道，自己手指划过的地方，正是李十二刻下“十二”的左前爪，铜锈下的刻痕里，还卡着唐代宫女阿萤留下的那片桃花瓣残片，早已和铜锈融为一体。
明代永乐年间，一群流民躲进山沟开荒。一个妇人在挖野菜时，锄头碰到了坚硬的东西。她以为是块天然的铜矿石，招呼男人来挖，挖了半尺深，才看到蜷曲的龙尾。男人嫌它形状古怪，又沉得搬不动，骂了句“晦气东西”，便挥锄头把它重新埋了，还在上面种了棵桃树。
桃树的根须顺着铜龙的裂痕钻进去，像无数纤细的手指，轻轻拥住了它冰冷的躯体。每年春天，桃花落在铜龙藏身的地方，腐烂后化作养分，顺着根须渗进铁芯的缝隙。铜龙像在呼吸，用锈蚀的躯体，悄悄收藏着每个春天的气息。
清代乾隆年间，官府疏浚河道，民工们在山沟底部清淤时，又挖出了它。一个见过些世面的工头认出这是龙形器物，眼睛一亮，指挥众人抬上来。可铜龙实在太重，十几个民工合力才把它挪到岸边，工头摸了摸龙身的裂痕，又看了看那丑陋的铁芯，骂道：“什么宝贝，就是块废铜！”他嫌带着累赘，便让民工们把它滚回了刚挖好的淤泥里，盖上石板，继续挖河。
石板压在铜龙身上，像给它盖了座小小的坟墓。但它没有屈服，龙首依然从石板的缝隙中微微抬起，对着沟谷上方的天空。雨水顺着缝隙渗进来，在铜腹的空心处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偶尔掠过的飞鸟。
八百年里，它见过元军的铁骑踏过山沟，见过明代的驿站炊烟袅袅，见过清代的商队在山路上驼铃叮当。它听着沟谷里的风声从呼啸变成低语，看着身边的石头被水流磨成卵石，感受着土层的重量一年比一年沉。
铁芯在潮湿的泥土里彻底氧化成粉末，却像给铜胎镀了层软甲，让那些曾经的裂痕不再扩大。铜龙的躯体变得脆弱，却也因此有了韧性，像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学会了在沉重中保持呼吸。
1974年的西安，到处都是基建的轰鸣声。在西郊的一处工地上，推土机司机老王正戴着草帽，操纵着铲斗清理地基。突然，铲斗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像是撞到了岩石。
“什么鬼东西？”老王熄了火，跳下车查看。铲斗边缘沾着新鲜的黄土，土块间露出一小块青绿色的铜锈，形状像是某种动物的角。他蹲下来，用手刨开泥土，心脏猛地一跳——那是个龙头，双眼镶嵌的黑色琉璃虽已蒙尘，却依然透着股威严，嘴巴微微张开，里面竟叼着一小块青花瓷片，青花的缠枝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挖到宝贝了！”老王的喊声惊动了工地的人。考古队赶来时，天色已近黄昏。队员们用小刷子和竹签小心翼翼地清理泥土，铜龙的全貌渐渐显露：它身长约三十厘米，躯体蜷曲，龙尾的弧度被泥土挤压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鳞片上的铜绿层层叠叠，却掩不住肌肉线条的张力。最让人惊叹的是它的姿态——哪怕被埋在地下八百年，龙首依然高昂，前爪微微抬起，像是下一秒就要挣脱泥土的束缚。
“太不可思议了。”带队的老专家戴着老花镜，手指轻轻拂过龙身的裂痕，“你看这肌肉的走向，明明是蓄势待发的腾跃姿态，却被硬生生按成了盘踞的样子。”他让队员们用石膏给铜龙做了个保护层，才缓缓将它从泥土中取出。
当铜龙完全离开地面的那一刻，夕阳恰好穿过工地的脚手架，照在它布满铜绿的鳞片上。那些层层叠叠的铜绿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反射出金、绿、青三色的光泽，像是把八百年的阳光都积攒在了身上。一个年轻的队员忍不住说：“它好像在发光。”
老专家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掂了掂铜龙的重量。很沉，却不是实心器物的那种沉，而是带着种奇异的“空灵感”，仿佛里面藏着风，藏着水，藏着岁月的呼吸。
修复室里，铜龙被放在特制的工作台上。无影灯的光打在它身上，每一道裂痕、每一片铜绿都看得清清楚楚。老专家戴着白手套，用放大镜仔细检查，突然“咦”了一声。
他让助手拿来超声波清洗仪，小心翼翼地清理龙腹的空心处。水流冲刷下，一堆疏松的铁锈粉末被冲了出来，接着是几粒黑乎乎的东西。老专家用镊子夹起一粒，放在显微镜下，突然红了眼眶。
“是草籽。”他对助手说，声音带着颤抖，“至少有三百年了，还没坏。”
那是三粒普通的狗尾草籽，被泥土和水流带进龙腹，在黑暗潮湿的环境里沉睡了几百年。它们的外壳已经发黑，却依然保持着饱满的形状，仿佛只要给点阳光和水分，就能立刻发芽。
“你看它多犟。”老专家对着铜龙喃喃自语，“被埋在土里，还不忘收集草籽。”他让助手把草籽小心收好，又开始检查龙首的缺口。缺口处的铜胎氧化得很严重，但断面依然锋利，像是在最后一刻还在用力顶撞什么。
清理到左前爪时，放大镜里突然闪过一丝异样。老专家调整焦距，看到了那个被铜锈覆盖的“十二”刻痕。刻痕很深，边缘的铜料微微凸起，像是当年李十二用刻刀反复用力才刻成的。更让人惊讶的是，刻痕的最深处，卡着一小块红褐色的残片，在灯光下泛着细微的光泽。
“这是……”助手凑近看，“像是花瓣？”
老专家点点头。他想起史料里记载的唐代宫女阿萤的故事，眼眶又热了。他没有清理那块残片，只是用软布轻轻擦去周围的铜锈，让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有些记忆，哪怕变成碎片，也该被好好珍藏。
修复工作持续了整整半年。专家们没有给铜龙重新鎏金，也没有填补那些历史留下的裂痕，只是用特殊的溶液加固了铜胎，让它能稳稳地站立。他们保留了龙首的缺口，保留了龙尾被挤压的弧度，甚至保留了龙腹里那几粒草籽的痕迹——在空心处垫了层透明的薄膜，既能保护铜胎，又能让人看到那些草籽曾经存在的位置。
1976年春节，修复后的鎏金铁芯铜龙被送进陕西历史博物馆。当它被安放在唐代展厅的展柜里时，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进来，在它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龙首高昂，对着展厅入口的方向；龙尾的弧度在光线下形成一道优美的曲线，像一道凝固的闪电。
老专家站在展柜前，看了很久。他想起那些在地下的岁月，那些草籽，那些刻痕里的桃花瓣。他知道，这条龙从来没有真正沉睡，它只是在等待一个能看懂它的人——看懂它在黄土下的呼吸，看懂它在束缚中的挣扎，看懂它哪怕被埋八百年，也从未忘记过天空的模样。
那天傍晚，博物馆闭馆后，老专家独自留在展厅。他对着铜龙，轻轻说了句：“欢迎回家。”话音刚落，窗外的风穿过走廊，吹得展柜的玻璃微微震动，铜龙身上的铜绿在暮色中闪烁，像是在回应他的问候。
而龙腹的空心处，那层透明薄膜下，仿佛有微光在流动。像是八百年的雨水在轻轻摇晃，像是草籽在黑暗中悄悄舒展，像是某个被遗忘的春天，终于在时光里，发出了第一声破土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