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七月，日头刚偏西就焖得像口烧红的陶窑，连风刮过周记三彩坊的青瓦檐，都带着股松柴灰的温热。工坊里没开空调——怕湿气浸了釉料，只支着两台旧电扇，扇叶转得慢悠悠，把空气中松节油、石英粉和釉料的混合气味吹得四处打转，那是周棠闻了十几年的味道，如今却让她胸口发闷。
周棠蹲在靠窗的工作台前，手里捏着一把细瓷釉料勺，正往陶碗里倒淡蓝色的荧光粉。阳光透过糊着毛边纸的窗户斜进来，落在碗里，粉粒泛着冷幽幽的光，和旁边陶瓮里盛着的传统黄釉形成刺眼的对比——那黄釉是爷爷周老栓用陈年老松柴烧出来的，色泽温润得像夕阳下的邙山麦田，摸上去带着烟火气的暖。
“再调淡点，太扎眼了。”她低声自语，指尖沾了点釉浆，凑到光下看。指尖的釉色半透，蓝得发飘，不像三彩该有的沉稳。可她偏要试——上周去非遗文创展，看到年轻人围着那些带现代元素的手工艺品拍照，嘴里念叨着“老物件太沉闷”，她就憋着股劲想给周记三彩添点“活气”。
接手“周记三彩坊”五年，她从跟着爷爷和泥、练坯、配釉学起，指尖被窑火烫过疤，被刻刀磨出茧，传统三彩的“一坯二釉三火候”早就刻进骨子里。可这两年，生意越来越难做：订单多是博物馆复刻或老客户定制，年轻人不愿来学手艺，工坊里三个学徒走了两个，只剩刚满二十的小孟，天天对着手机叹气，说“同龄人都去做直播带货了，谁还蹲在窑房里吃灰”。
她把调好的荧光釉倒进一个小陶瓮，刚盖好盖子，就听见身后传来“咚、咚”的拐杖触地声——沉、稳、带着怒气，是爷爷周老栓。
周棠心里一紧，转过身时，就看见爷爷拄着那根包浆厚重的枣木拐杖站在工坊门口。老人今年七十三，背有点驼，头发全白了，却依旧穿着藏青色的土布对襟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个刚从地里摘的黄瓜，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扫过工作台，最后落在那个贴着“现代荧光剂”标签的小陶瓮上，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你这弄的啥玩意儿？”周老栓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气。他一步步走近，拐杖在青石板地面上敲出的声响，像敲在周棠心上。
“爷爷，我在试新釉料。”周棠下意识地挡在陶瓮前，声音有点虚，“就是……在传统釉里加了点荧光粉，夜里能发光，年轻人可能会喜欢。”
“喜欢？”周老栓冷笑一声，突然抬手，一拐杖就扫在了陶瓮上。陶瓮“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淡蓝色的釉料泼了满地，溅在周棠的牛仔裤上，像一片发暗的水渍。“他们喜欢的是花架子！老祖宗传下来的三彩，是入了土千年、被雨水泡过、被时光磨过，挖出来还能亮得晃眼的真东西！不是你这加了化学玩意儿、一晒就褪光的破烂！”
周棠看着满地狼藉，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知道爷爷脾气倔，守了一辈子三彩，容不得半点“出格”。去年她想把三彩马的造型改得更灵动些，减少点程式化的厚重感，就被爷爷骂了三天“忘了本”，说“唐三彩的马，要的就是盛唐的气势，不是小猫似的娇弱”。
“爷爷，现在不一样了。”她咬着唇，声音带着点委屈的颤抖，“工坊快撑不下去了，小孟昨天还跟我说，他同学的文创店，卖那种带卡通图案的陶瓷杯，一个月赚的比咱们半年都多。我不加新东西，订单只会越来越少，到最后……周记三彩坊就真没了。”
“没了就没了！也不能丢了老祖宗的手艺！”周老栓气得往地上跺了跺拐杖，青石板上震起细小的灰尘，“当年你太爷爷，为了保住卢家窑的三彩配方，被日本人打断了腿都没松口！我跟着你太爷爷学手艺，烧坏了多少坯、浪费了多少釉，才把周记的招牌立起来！你倒好，为了赚那俩碎银子，就把老祖宗的规矩全抛了？”
“这不是抛规矩，是创新啊！”周棠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卢承业当年不也突破了‘单色釉为主’的规矩，才烧出三色交融的三彩马吗？要是他当年也守着老规矩，哪有后来的盛唐三彩？”
“你还敢提卢承业！”周老栓气得脸都白了，抬手就想打她，可看着孙女泛红的眼眶，手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拐杖拄在地上，身体微微发颤：“卢承业那是懂了三彩的魂，才敢创新。他的釉是自己配的，火是自己守的，烧出来的马，能看出骨头里的劲儿！你这呢？拿现成的化学粉往釉里兑，这叫创新？这叫糟蹋！”
旁边的小孟端着一摞刚晾干的陶坯路过，见状赶紧放下东西，小声劝：“爷爷，棠姐也是为了工坊好……前几天那个做文旅的客户，不就说要新颖点的产品吗？咱们总不改，真的没订单了。”
“没订单就关张！也不能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周老栓瞪了小孟一眼，小孟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周棠看着爷爷固执的脸，心里又酸又堵。她知道爷爷不是真的想关张，他比谁都在乎周记三彩坊。前两年工坊资金周转不开，他偷偷把自己珍藏了几十年的一对清代仿唐三彩骆驼卖了，换了钱给工匠发工资，这事还是后来记账的阿姨偷偷告诉她的。可他就是转不过弯，认定了“传统不能变”。
地上的釉料慢慢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像一道道淡蓝色的泪痕。周棠蹲下身，想用抹布擦掉，手指刚碰到釉浆，就觉得一阵无力——她试了无数次，从传统釉料的基础上改良，加入过草木灰、矿石粉，可烧出来的效果要么不够亮眼，要么失去了三彩特有的温润感。荧光粉是她最后的尝试，却还是被爷爷全盘否定。
“我出去走走。”她站起身，没看爷爷，抓起椅背上的帆布包就往外走。身后传来爷爷重重的咳嗽声，还有小孟小声的劝慰，可她没回头——她怕一回头，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走出工坊，外面的风更热了，吹在脸上像裹着一层沙。周棠沿着洛河岸边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路边的梧桐树叶被晒得蔫蔫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头疼。她想起小时候，总坐在工坊的门槛上，看爷爷围着窑转，火光映在爷爷脸上，像镀了层金。爷爷会拿起一块刚出窑的三彩残片，教她认釉色：“这黄，是巩县的黄土调的；这绿，是汝州的孔雀石磨的；这白，是洛河的细沙淘的……每一种颜色里，都有咱洛阳的土和水，能不金贵吗？”
那时候她觉得，爷爷手里的三彩，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可现在，这“金贵”的东西，却留不住年轻人的脚步，撑不起一个工坊的未来。
她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报了个模糊的地址——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出租车沿着中州东路开，路过老城区的胡同，路过摆满唐三彩摆件的小摊，路过那些挂着“非遗传承”招牌的小店，最后不知怎么，就开到了那条她只来过一次的老巷口——巷口挂着“拾遗斋”的木牌，一盏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晃着，暖黄的光透过枝叶洒下来，竟比别处凉快几分。
周棠让司机停了车，付了钱，慢慢走进巷子里。巷子还是那么窄，两侧的灰砖墙上爬着青苔，空气里混着檀香和雨水过后的湿气——早上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还有点潮，踩上去软软的。
推开门的瞬间，工坊里的喧嚣和爷爷的怒气仿佛都被隔绝在了门外。店里依旧很暗，只有柜台后亮着一盏小小的暖光灯，沈砚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软布，正细细擦拭着什么。他穿一件素色的棉麻长衫，黑发束在脑后，手腕上的老紫檀佛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还是那副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的模样。
“进来坐。”沈砚抬起头，看到是她，没多问，只是指了指角落里的木椅，语气和上次一样，淡淡的，却让人安心。
周棠走到角落坐下，刚想开口说声谢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柜台前的东西吸住了——那是一匹三彩马。
马高约一尺，通体施黄釉，釉色均匀，像被夕阳染透的麦田，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马鞍是纯正的白釉，细腻温润，像天上的云朵；马镫则是鲜亮的绿釉，带着点通透感，像雨后的草地。最妙的是，三种釉色在马身的连接处自然交融，没有丝毫生硬的界限，黄中带绿，绿中透白，仿佛天生就该是这样。马的姿态是昂首挺立的，四肢肌肉线条饱满，鬃毛微微扬起，虽然静立在那里，却像下一秒就要扬蹄奔跑，满是盛唐的张扬与灵动。
周棠看得愣住了。她从小在三彩堆里长大，见过的唐三彩不计其数，博物馆里的镇馆之宝、私人收藏的珍品，她都细细研究过，可从未见过这样一匹“有呼吸感”的三彩马。它不像那些被玻璃罩着的文物，带着距离感，反而像活的，能感受到它身上的烟火气，感受到窑工烧制时的心血，感受到千年前盛唐的风，吹过它的釉色。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柜台前，眼睛死死盯着那匹三彩马，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开元年间的三彩马？”她声音发颤，指尖几乎要碰到玻璃柜台。
沈砚停下擦拭的动作，将三彩马轻轻放在铺着墨绿色绒布的托盘里，点了点头：“洛阳卢家窑烧的，窑主卢承业的试作品。”
“卢承业……”周棠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猛地一震。就在这时，她的指尖终于触到了冰凉的玻璃，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眼前的景象瞬间变了——
她仿佛站在一座热气腾腾的窑房前，周围是穿着唐代短打布衣的工匠，个个脸上沾着窑灰。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蹲在窑口，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钎，正往窑里探，嘴里念叨着：“再烧半个时辰，火候够了，釉色就能融在一起了……成败，就看这一炉了。”
男人的侧脸被窑火映得通红，眼神里满是紧张和期待，赫然就是她在爷爷的老故事里听过无数次的，那个敢打破规矩的卢承业。
画面一闪而逝，周棠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柜台才站稳，心跳得飞快。她看着托盘里的三彩马，黄釉马身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刚才的幻境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沈砚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缓缓开口：“看来，你和它的缘分，不浅。”
巷子里的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吹动了柜台前的红灯笼。周棠盯着那匹三彩马，突然觉得心里那团被爷爷骂出来的委屈和迷茫，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或许，她一直找的不是“让三彩变年轻”的方法，而是懂“三彩为什么能活千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