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那日,天色阴沉得如同浸了墨。
銮驾列于校场之外,旌旗猎猎,禁军肃立如铁。
百官垂首等候圣驾,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静谧——仿佛昨夜那一场风波并未随风而散,而是沉进了每个人的骨缝里,只待一声惊雷,便轰然炸裂。
虞妩华站在步辇前,一袭月白绣金蝶穿花长裙,发间无珠玉,唯挽一支素银簪,清丽如初雪覆枝。
她左肩裹着薄纱,行动间略显迟缓,眉目却含笑,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正为君王赐予的恩典欣然受之。
可当那座赤金镶玉的步辇被工匠抬出时,她眸光微凝。
凤首衔珠,羽翼展翅,形制尊贵,俨然是皇后仪仗才可用的规制。
可她一眼便看出端倪——四角铜环并非装饰,而是机关锁扣,内藏细链,一旦闭合,人力难挣;座底暗槽隐蔽,边缘留有细微气孔,正是药熏通路。
她曾见过这种设计,七年前东宫失火前夜,先太子萧珩就被囚于类似的香辇之中,最后在安神迷雾中窒息而亡。
更令她心口发冷的是那熏槽材质——青纹石髓,与“牵心露”所需的辅料完全一致。
此药无色无味,却能蚀人心志,令人渐生依恋,久服成瘾,尤以情绪波动者最为敏感。
而锁扣结构……竟与东宫旧镣同源,连铰链弧度都分毫不差。
这是萧玦的执念。
不是保护,是囚禁。
是他童年目睹兄长焚死宫门之内后,深埋心底的控制欲与恐惧的复刻。
他要将她锁进一个看似华美、实则牢不可破的壳中,用气味、声音、触碰,一点一点磨去她的意志,让她再也无法逃离。
群臣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有人惊疑,有人揣测,更多人沉默观望。
唯有虞妩华笑了。
笑意温软,眼波流转,像一朵无知无觉的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她缓缓跪下,行礼谢恩,嗓音柔婉:“陛下厚爱,臣妾……感激不尽。”
萧玦立于高台之上,玄袍金带,面容冷峻如刀削。
他望着她低头的模样,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随即又被更深的幽暗覆盖。
他知道她在装。
可他不在乎。
他要的就是她这副模样——表面顺从,内里挣扎。
越是想逃,他越要锁得紧些。
心跳、呼吸、梦呓……他都要听得清清楚楚。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她还活着,还在他掌控之中。
夜幕降临,昭阳殿烛火未熄。
黄烟萝伏在步辇帷帐之后,指尖轻挑银丝,动作细腻如绣娘穿针。
不多时,一根极细的银管从中剥离,长约三寸,空心透明,一端连通坐垫夹层,另一端隐入支柱深处。
“果真如此。”她低声道,“音管嵌在织线里,传声极准,连心跳节律都能分辨。”
虞妩华坐在镜前,卸下发簪,乌发如瀑倾泻而下。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唇角缓缓扬起一抹冷笑。
“他要听我的心跳?”
她站起身,走到案前,取出三个小瓷瓶,分别盛着“忘忧蕊”的淡粉花粉、“引梦兰”的幽蓝碎末,以及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那是她取自身焚毁长发炼制的“忆魂灰”,混着心头血焙干而成。
“那就给他听个够。”
她转身吩咐青鸾:“从明日开始,每日更换熏香。辰时用忘忧蕊,午时换引梦兰,子夜燃发灰。顺序打乱,剂量不定,让他听不清真假,辨不明虚实。”
青鸾怔住:“娘娘不怕……他察觉?”
“我怕他不察觉。”虞妩华冷笑,“我要他听见哭泣,听见低语,听见我唤‘哥哥别丢下我’……我要他夜里睡不着,白日坐不住,一遍遍回放这些声音,直到分不清那是我的梦,还是他的罪。”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步辇的锁扣,眼神渐冷。
你以为你在监控我?
殊不知,我也在监听你的心魔。
三日后,沉砚深夜潜入偏殿,递上一份密笺。
纸上名单列着七人,皆是萧玦亲信侍卫,职位不高,却掌乾元殿出入、御膳监药材、宫门巡防等要务。
而在三人名下,已被人用朱砂悄悄圈出。
“他们参与过东宫焚劫。”沉砚低声,“当年奉命封锁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火起之时,太子府上下一百三十七口,尽数葬身烈焰。”
虞妩华指尖缓缓划过那三个名字,眸光如刃。
她忽然笑了,轻声自语:“安太医最近常来诊脉,总说宫中湿寒重,该备些避毒丸。”
她提笔蘸墨,在名单背面写下一行小字:“令安太医‘偶然’发现三人私藏避毒丸,药引含龙鳞草与鬼面藤——皆属禁药名录。”
写罢,她吹干墨迹,递还沉砚:“送去太医院,莫留痕迹。”
沉砚接过,欲言又止。
“你想问为何选他们?”虞妩华抬眼,目光如寒潭映月,“因为他们最忠诚,也最该死。萧玦可以容忍背叛,但绝不能容忍隐瞒。当他发现连最信任的人都在偷偷服药……他会怀疑整个世界。”
她缓步走向窗边,推开一线,望向远处乾元殿的飞檐。
“我要他明白,真正困住他的,从来不是权谋算计,也不是后宫争斗。”
“是他不敢面对的过去。”
风穿窗而入,吹动她鬓边碎发,也吹起了那抹藏于眼底的杀意。
而在乾元殿深处,铜壶滴漏旁,一只精巧的共鸣器正静静接收着来自昭阳殿的每一丝声响。
此刻,它传来一阵轻微震颤——
似有女子轻泣,断续呢喃:
“哥哥……别走……”三日后早朝,天光未明,紫宸殿前百官肃立,寒风卷着残雪掠过玉阶,吹得朝服猎猎作响。
气氛凝重如铁,人人低眉垂首,仿佛昨夜宫中异动的余波仍在头顶盘旋。
忽然,萧玦踏阶而出,玄袍金带,步履沉稳,却带着一股近乎暴戾的寒意。
他不落座,也不开口,只抬手一挥。
禁军统领领命而出,八百精锐顷刻间分列三路,甲胄铿锵,刀锋出鞘,直扑三位侍卫副统领府邸——正是那三人,曾掌乾元殿出入、御膳监药材与宫门巡防,向来被视为帝王心腹,连宰相见之亦需礼让三分。
消息传入大殿时,群臣震惊失色。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悄然交换眼神。
谋逆二字尚未宣出口,可“私藏禁药、图谋不轨”八字已由内廷司官宣读于众,附证为太医院密报:三人暗中服用避毒丸,药引含龙鳞草与鬼面藤,皆列属先帝钦定《禁方录》,凡私藏者斩。
满殿哗然。
唯有虞妩华不知何时已立于昭阳殿窗畔,指尖轻捻一片干枯柳叶,边缘焦黄如被火燎过。
她望着远处烟尘腾起的方向,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退朝钟声未歇,乾元殿通往昭阳宫的御道上已响起急促脚步。
萧玦未带仪仗,仅着常服,披一件墨色狐裘,面色阴鸷如雷雨将至。
殿门被猛地推开,风卷残雪扑入,烛火剧烈晃动。
虞妩华正对镜描眉,青黛细笔在眉峰处轻轻一顿,映着铜镜缓缓抬眸。
“陛下。”她嗓音柔婉,一如往常,“今日怎得空来臣妾这里?”
萧玦站在她身后,目光死死锁住镜中那张清丽无邪的脸。
他一步步走近,靴底叩在金砖上,声声如鼓。
“是你动的手。”他声音低哑,像从深渊爬出的兽。
虞妩华搁下眉笔,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拭去指尖余粉,头也不回:“动什么手?陛下锁住我的身子,却锁不住您的梦。”她忽然轻笑一声,转身之际袖中滑出那片柳叶,纤指一送,竟轻轻贴上他右肩——正对那颗隐于肌肤的朱砂痣。
“您听——”她贴近几分,气息拂过他耳际,“它在跳,像不像当年火场里的鼓声?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慌。”
萧玦瞳孔骤缩,猛地抓住她手腕,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将她狠狠抵在身后雕花屏风上,木架震颤,金粉簌簌而落。
“你以为朕不知你在做什么?”他咬牙切齿,眼中风暴翻涌,“你用香气乱我神志,用声音扰我心魂,就连这步辇中的轻叹、梦呓……都是你设的局!你在听我,在窥我,在一点点撕开我的皮肉,看里面腐烂的旧伤!”
虞妩华仰面望着他,双眸澄澈如泉,嘴角却勾起一抹近乎妖冶的笑。
“好啊,”她轻声道,“陛下尽管锁——但记住,钥匙从来不在您手里。”
窗外暮色四合,寒鸦归林。
那座赤金步辇静静停在庭院中央,四角铜环在风中轻响,细链微颤,仿佛命运齿轮正缓缓咬合下一环。
而青鸾悄然收起一方绣帕,帕角墨痕未干,绘着半幅宫苑路线图——换香之时,已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