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归来后,虞妩华便闭门谢客。
昭阳殿的朱门自那日起再未向任何人敞开,连皇后遣人送来安神汤药,也被青鸾含笑挡在门外。
宫人们私语纷纷,说贵妃受了惊吓,神志愈发不清了——整日坐在那座赤金步辇上,由宫女推着,在宫苑间缓缓游走,有时停在御花园的梅林下,一坐就是半日;有时绕到冷清的西六宫偏道,任寒风吹乱鬓发,只低低哼着一支无人听懂的小调。
可没人看见,她指尖夹着一枚极细的银针,在步辇扶手内侧轻轻划动,刻下一组组隐秘记号。
辰时三刻,东华门换防,甲字队退,乙字队入,领头者佩刀微斜,左腿有旧伤;午时初,南薰门巡卫交接,暗哨藏于槐树后第三块地砖之下;酉时末,北苑角门开启一刻钟,专供御膳监运炭车出入……这些看似无序的轮值规律,早已被她以香为引、以行为掩,一一测绘入心。
而每日更换的熏香,才是真正的心机所在。
今日是“忘忧蕊”混薄荷醒神散,香气清冽如雪后松林,能使人神志清明,心跳平稳;明日却骤然转为“引梦兰”掺迷魂引,幽香沉郁,入鼻即化作绵软倦意,呼吸渐缓如沉眠。
剂量微妙,频次无律,就连安太医亲自查验,也只道是体虚所致,气血不均。
可乾元殿中,铜壶滴漏旁的共鸣器,却如实录下每一丝变化。
起初,萧玦还能辨认出那熟悉的心跳节奏——轻、慢、柔,像春水拂岸。
可不过数日,这声音竟开始诡异地起伏不定:子夜时分突然急促如奔马踏雪,似有惊魇缠身;清晨却又绵长悠远,仿佛熟睡至深,连梦都未曾扰动。
他数次惊起,召安太医入殿,彻查音律与脉象对应之法,却始终查无病症。
疑云如雾,悄然弥漫。
更令他心头阴沉的是,那些曾清晰可辨的梦呓呢喃,近来也开始扭曲失真。
原本断续可闻的“哥哥别丢下我”,忽而变成模糊的低笑,又或是一句冰冷的“你听见了吗?”音丝杂乱,如同风过枯林,抓不住实处,却又挥之不去。
他设局监控她的声息,她却反过来用声息扰乱他的判断。
她在听他,在试他,在一步步逼他失控。
而黄烟萝的手,几乎握不住绣针。
她跪在步辇帷帐前,重新编织那张嵌入银丝的音网。
指尖颤抖,冷汗浸湿袖口。
每一道丝线都关乎生死——织密了,传音清晰,虞妩华的一举一动都将暴露无遗;织疏了,又怕被侍卫统领察觉异常,牵连母亲性命。
“别抖。”一只纤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腕,温热而稳。
虞妩华蹲下身,取过她手中的银线,指尖灵巧地穿过结点,动作如行云流水。
“你看,‘回风舞柳’纹要密,但不能死。”她低声说着,指腹在某处微微一挑,丝线交错间竟留出一线极细的活络,“共振有盲区,频率过高时,这段会自行震断,信号扭曲成杂音。”
黄烟萝怔住,抬眼望她。
虞妩华抬眸一笑,眼底却无温度:“你娘的药钱已送到,她今早能下地了。往后,每月初五,药铺都会收到新方,直到她痊愈为止。”
女子猛然抬头,眼中泪光闪动,喉头哽咽,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虞妩华却已起身,转身走向窗边,将一片干枯柳叶夹进书册。
“我要让陛下听见的,全是我想让他听的。”她轻声道,“至于真实……从来不在声音里。”
夜深,偏院积雪未扫。
一道黑影翻墙而入,披着太监灰袄,帽檐压得极低。
沉砚将一张炭笔绘就的地图塞进假山石缝,随即悄无声息退去。
虞妩华在灯下展开图纸,目光久久凝注于猎场断崖之下那条隐秘暗道。
图中标注清晰:通往废弃矿坑,内藏兵器三百余件,毒药名录七卷,署名者竟是已死多年的前太子幕僚魏长林。
她沉默良久,提笔在图侧批下三字——引蛇出洞。
不报,不毁,反而命小鹞子连夜誊抄数份,悄悄投进几位前朝旧臣府邸的焚炉之中。
风暴将起,她只需静候。
三日后,腊祭将至,宫中张灯结彩,喜庆之下暗流汹涌。
乾元殿外,禁军调动频繁,密探往来如织。
而昭阳殿依旧沉寂,唯有那座赤金步辇静静停在庭院中央,四角铜环在风中轻响,细链微颤,如同命运低语。
殿内,虞妩华倚窗而坐,手中一炷沉香缓缓燃尽,青烟袅袅,盘旋如锁。
窗外暮色渐浓,鸦声零落。
忽然,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踏碎雪地,直逼殿门。
门扉被推开,寒风卷雪涌入,烛火剧烈晃动。
萧玦立于门口,玄袍未褪,肩头落满霜雪,眼神冷如寒渊。
他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可知,朕最恨什么?”三日后,腊祭前夕的宫城被一层诡谲的静谧笼罩。
红绸高悬,灯笼如血,鼓乐声在长街短巷间回荡,却压不住暗处涌动的杀机。
乾元殿密报骤至,萧玦阅毕,眉心拧成一道铁刃。
密信上墨迹未干:“猎场旧部残党勾结前太子余孽,欲趁夜祭皇陵之机,引兵犯阙,焚宗庙、劫灵位,动摇国本。”字字如针,刺入他向来不容挑衅的帝王神经。
他未召群臣,亦未宣将令,只冷声下令禁军集结,亲率三千铁甲出宫布防。
临行前,马蹄停在昭阳殿外。
雪落无声,殿门虚掩,一缕青烟自窗隙逸出,似有若无。
他推门而入。
虞妩华正倚窗焚香,素手执箸,轻轻拨弄熏槽中灰烬。
火光映着她侧脸,柔得像一幅褪色的旧画,眼波低垂,唇角微翘,仿佛世间纷争皆与她无关。
“朕走后,你不准离步辇半步。”萧玦声音沉冷,如寒铁掷地。
她抬眸,眸光清澈如初雪融水,含笑点头:“陛下放心,臣妾哪儿也不去。”
那一瞬,他竟有一丝迟疑——这双眼睛,真能藏住惊涛骇浪?
可那日监听铜壶录下的杂音、梦呓的扭曲、心跳的诡异起伏,仍在耳畔挥之不去。
他知道她在玩什么,但他尚不知她究竟有多深。
他终究转身离去,玄袍翻卷,踏碎满地霜月。
銮驾远去,宫道重归死寂。
不过半刻,虞妩华缓缓起身,赤金步辇旁烛影微晃。
她伸手轻揭幕帘一角,指尖在扶手暗扣处一旋——“咔”一声轻响,夹层弹开,黑袍与短刃赫然在内。
她迅速换装,黑衣贴身如影,短刃藏于袖中机关,冰冷贴腕。
而那熏槽之中,哪有什么安神香?
灰烬下封存的,是“冰蚕散”——前世她从西域秘典所知的奇药,服之血脉凝滞,呼吸几近断绝,脉搏缓若游丝,足以瞒过最精密的听诊铜器。
她早已服下。
此刻,她的身体如冬眠之蛇,生机隐匿,连心跳都成了谎言。
子时三刻,宫门守备松动,她借夜雾掩形,从偏角排水暗渠潜出宫墙。
风雪扑面,她疾行如魅,沿沉砚所绘地图,直入猎场断崖下的废弃矿坑。
黑暗吞没一切,唯有她心中记忆如灯。
三处陷阱,她皆避之不费吹灰之力:第一处绳索绊脚,她借步辇游园时记下的地砖松动方位提前绕行;第二处毒烟喷口,她以薄荷巾覆鼻,从容穿过;第三处刀阵机关,她反用黄烟萝缝入音网的共振规律,轻敲石壁两下,扰其机括失灵。
主穴深处,火光微闪。
两名黑衣人背对而立,低声密语:“……等皇上一死,就烧了昭阳殿,让她给主子殉葬。那贱人装疯卖傻,迟早露馅。”
话音未落,虞妩华已悄然退身,袖中机关轻响——昨夜她亲手将浸染“音丝粉”的纸条置入通风口。
此粉遇热生显影气,随风飘入监听密道,此刻正缓缓浮现于乾元殿密匣内的显影纸上,字字清晰,如同天罚。
她唇角微扬,身影再度隐入黑暗。
百里之外,皇陵祭坛风雪如刀。
萧玦立于灵位之前,忽有密探狂奔而来,跪地呈报:“昭阳殿气息全无!监听铜器……再无声息!”
刹那间,天地仿佛冻结。
他瞳孔骤缩,手中佩剑猛然出鞘,寒光划破风雪。
“调头!”他厉喝,声如雷霆震怒,“回宫——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