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声刚落,辽阳府帅帐的辕门便被亲兵推开,完颜娄室一袭玄甲,鬓角凝着夜露的白霜,大步流星地踏入帐中。帐内烛火尚未熄灭,案头的辽阳舆图还摊着,他抬手将舆图猛地卷起,沉声道:“传完颜昌、银术可、宗弼、塞里并诸将入帐议事!”
军令传得飞快,不过半盏茶功夫,四员大将便齐聚帐内。见完颜娄室面色凝重,甲胄上还带着夜寒,众人皆是心头一凛,齐齐拱手:“末将参见将军!”
完颜娄室不待众人落座,便直截了当地开口,声音带着破晓时分的沙哑,却字字铿锵:“诸位,辽阳府,不守了!”
一语既出,满帐皆惊。
完颜昌瞪大了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脱口道:“将军?此言何意?辽阳城高池深,粮草充足,正是死守待变的良机,为何突然要弃城?”
完颜银术可也是眉头紧锁,抚着短须沉声道:“将军,昨日我们才议定坚守之策,塞里将军的谋划更是万全之法,此时改弦更张,怕是不妥。”
唯有完颜塞里,眸光微动,没有急着开口,只是盯着完颜娄室的脸色,似在揣摩他的心思。
完颜娄室抬手压下众人的议论,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沉声道:“坚守之策,虽能拖延时日,却非万全。我大金将士,生于白山黑水,长于马背沙场,本该纵横驰骋,岂能效那缩头乌龟,困守孤城,坐等敌军围城?”
“将军!”完颜塞里终于开口,他上前一步,拱手道,“此言差矣!兵法有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大夏军远道而来,锐气正盛,我军坚守不出,耗其粮草,挫其锋芒,方为上策。若出城野战,便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啊!”
他的声音恳切,条理分明,“辽阳城外辽河平原,地势开阔,正合大夏重骑冲锋。我军铁浮屠昨日折损大半,骑兵战力已逊于敌军,此时野战,无异于驱羊入虎口!”
颜昌也连连附和:“塞里将军所言极是!末将昨日在东门亲见大夏陌刀骑的厉害,其锋锐之势,远其锋锐之势,远非我军寻常骑兵能挡。何况即使山狮陀已被擒,军心本就不稳,出城野战,怕是会一败涂地!”
完颜宗弼却是眼中一亮,他本就不是甘居人下的性子,昨日听了先帝的疑点,心中早憋着一股劲,此刻闻言,当即朗声道:“末将以为将军所言极是!我大金男儿,宁战而死,不困而亡!死守孤城,纵能苟延残喘,也失了我女真铁骑的威风!”
“宗弼,休得鲁莽!”完颜塞里厉声喝止,转头看向完颜娄室,语气愈发急切,“将军,一城之得失事小,全军之存亡事大!辽阳乃我大金北疆屏障,若辽阳破,则北疆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啊!”
完颜娄室看着帐下争执的诸将,脸上却无半分波澜。他缓缓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而后沉声道:“塞里,你所言的兵法谋略,我岂会不知?只是昨夜,我梦见太祖皇帝了。”
“太祖?”
四字一出,帐内瞬间鸦雀无声。完颜宗弼浑身一震,眼中满是震惊;完颜昌与银术可也是面色一变,脸上的焦躁尽数化作敬畏。
完颜娄室闭上眼,昨夜梦中的景象历历在目,太祖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他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昨夜三更,我梦到太祖皇帝立于辽河草原之上,身披兽皮,腰悬弯刀,一如当年起兵之时。他问我,‘娄室,你随我征战半生,可还记得女真人的魂在何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答不上来。太祖便告诉我,女真人的魂,不在高城深池里,不在坚壁清野中,而在策马奔腾的沙场之上,在一往无前的刀锋之上!他说,吴乞买篡权,失了民心,可我等将士,不能失了骨气!”
“太祖还说,”完颜娄室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丝哽咽,“此战不是为吴乞买而战,是为大金的尊严而战,为女真的百姓而战!宁肯堂堂正正战死在辽河平原,也不缩在城里,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懦夫!”
帐内诸将皆是默然,完颜宗弼更是双目赤红,双拳紧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完颜塞里嘴唇翕动,还想再劝,却被完颜娄室抬手止住。“塞里,你的苦心,我懂。”完颜娄室看着他,语气缓和了几分,“但太祖的训示,我不敢不从。何况,野战并非全无胜算。我军虽铁骑折损,却还有数万步卒,更有女真健儿的一腔血气。大夏军虽强,却也远道疲惫,只要我们挫其锋芒,未必不能一战!”
完颜娄室的话音落定,帐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晨风穿帐而过,卷起他玄甲上的寒霜,却吹不散满帐的肃穆。
完颜宗弼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拔出腰间弯刀,刀鞘撞在甲胄上发出脆响:“太祖训示,字字诛心!末将愿率西门铁骑为先锋,纵马辽河,与南蛮决一死战!”
完颜昌脸色几经变幻,想起昨日东门下铁浮屠的累累尸骨,想起山狮陀被擒时的惨状,心中的惧意竟被一股热血压了下去。他攥紧拳头,沉声道:“将军既以太祖之命号令三军,末将愿率东门残部,随将军冲锋陷阵!纵使马革裹尸,也不负女真男儿之名!”
完颜银术可长叹一声,捋着短须的手微微颤抖:“老臣戎马一生,守的是大金的疆土,更是太祖的英魂。将军若决意野战,南门弓弩手任凭调遣,定叫南蛮有来无回!”
三人话音落下,帐内诸将纷纷附和,声浪直冲帐顶。唯有完颜塞里,眉头依旧紧锁,他望着完颜娄室,语气凝重:“将军,末将并非惧战,只是此战关乎全军生死,容末将再进一言。”
完颜娄室颔首:“你说。”
“大夏军重骑锐不可当,辽河平原开阔无遮,正利于他们冲锋。”完颜塞里迈步上前,指着帐角卷着的舆图,“末将昨夜勘察地形,发现城东三十里处有一片乱石岗,名为黑风坡。那里乱石嶙峋,草木丛生,重骑难以施展。若能将敌军诱至此处,我军便可借地利破敌!”
完颜娄室眼中精光一闪,快步走到舆图前,一把将其展开。众人纷纷围拢过来,只见黑风坡三个字被标注在辽河平原东侧,周遭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正是乱石与密林的标识。
“好!”完颜娄室一掌拍在舆图上,“塞里,你不愧是我大金的谋主!此计甚妙!”
他转身看向众将,目光锐利如刀:“传我将令!完颜宗弼,你率五千轻骑,明日一早前往辽阳城门外叫阵,只许败,不许胜!务必将大夏军主力诱入黑风坡!”
“末将领命!”完颜宗弼拱手领命,眼中战意熊熊。
“完颜昌,你率三千步卒,连夜赶赴黑风坡,于两侧密林设伏,多备火箭、滚石!待敌军进入谷中,便放火焚林,断其后路!”
“末将领命!”
“完颜银术可,你率所有弓弩手,埋伏于黑风坡两侧高地,待敌军陷入混乱,万箭齐发,挫其锐气!”
“末将领命!”
完颜娄室最后看向完颜塞里:“塞里,你随我坐镇中军,统领剩余兵马,待敌军锐气尽失,便率主力冲杀!此战,定要叫大夏军知道,我女真健儿,绝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末将领命!”完颜塞里拱手应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
军令如山,诸将各自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完颜娄室一人,他望着舆图上的黑风坡,指尖轻轻摩挲着太祖当年亲手绘制的山河轮廓。
“太祖皇帝,”他低声自语,“臣今日便以一场大捷,告慰您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