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挂掉何婉宁的电话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这栋被夜色笼罩的旧楼。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几秒钟,没有开走廊的灯,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隔着玻璃,再次望向对面街角刚才灰色轿车停靠过的阴影处。
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动的塑料袋在地上打旋。但一种被无形视线反复舔舐、牢牢锁定的不适感,却像冰冷的蛛网,黏在后颈皮肤上,挥之不去。
他抬手理了理衬衫领口,仿佛只是整理衣着,然后转身,沿着昏暗的楼梯步行下楼。没有坐电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楼外,夜风带着湿气,吹散了白日残留的闷热。他那辆半旧的黑色二八式自行车,还锁在门口路灯柱下,车座落了一层薄薄的夜露。他弯腰,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环形锁,链条滑落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刚把链条绕好塞进车篮,握在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屏幕在昏暗光线下亮起。
是苏雪发来的短信,很简短:
【我在老地方等你,有事当面说。】
他拇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回复了一个字:
【好。】
随即收起手机,长腿一跨,骑上自行车。车轮碾过潮湿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朝着城东老街的方向骑去。
那家西餐厅藏在老街深处,门脸不大,招牌上的漆已经有些剥落,写着“老兵之家”四个朴素的字。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退伍老兵,姓吴,早年间和陈默的父亲有些交情,后来陈默也常来,算是熟客。这里位置偏僻,生意清淡,晚上八九点后基本就没什么人了,确实是个适合谈事情的安静角落。
陈默把自行车锁在餐厅后院一棵老槐树下,拍了拍身上的灰,从侧门走了进去。吴老板在柜台后抬起头,看见是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朝里面包厢方向示意了一下。
包厢门虚掩着。陈默推门进去,第一眼先扫过房间内部。苏雪已经坐在靠里的位置,面前摆着一杯白水,水面平静无波。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松松挽着,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陈默的目光并未在苏雪身上停留太久,而是迅速掠过包厢内唯一的服务生——一个穿着不太合身白衬衫、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低头站在角落的小桌旁,假装认真记录着什么。但他的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呼吸也比常人稍显短促。
陈默没作声,拉开苏雪对面的椅子,动作自然地坐下。
“今天怎么想到约来这儿?”他开口,声音平和,像寻常聊天。
“安静。”苏雪拿起刀叉,准备切面前那份几乎没动过的牛排。银质餐刀的锋刃刚碰到瓷盘边缘,她的手却几不可察地一滑。
“叮!”
餐刀脱手,弹在桌面上,发出一声不大却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包厢里格外刺耳。
几乎在同一瞬间,陈默的手已经伸了过去,稳稳按住了苏雪放在桌沿的手腕。他的动作很快,但并不突兀,像是朋友间随意的触碰。苏雪没有挣扎,甚至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但陈默能感觉到她手腕下脉搏跳动的节奏,在那一刹那,微微变快了。
“别抬头,别往右看。”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嘴唇几乎没动,脸上甚至还维持着一点浅淡的、仿佛在听苏雪说话的神情,“右边那个服务生,端盘子过来的姿势不对。手肘绷得太直,肩颈线条僵硬,是长期持枪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不是普通端盘子的发力习惯。”
苏雪的手指在陈默掌心下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她顺从地,仿佛只是觉得刀叉不顺手般,将另一只手里的叉子也轻轻放回了桌上。
陈默借着抬手用纸巾擦嘴的动作,将面前那张棉质餐巾快速团成一团,捏在手里。然后,他像是要招呼服务生,很随意地一扬手——
纸团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撞在通往厨房的传菜口悬挂的黄铜铃铛上。
“叮铃!”
清脆的铃声响彻小小的包厢。
站在角落的那个年轻服务生,以及门外隐约能看见的另一个身影,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同时转头朝铃铛声响的方向看去。
就在这电光石火、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铃声吸引的不足一秒间隙——
陈默的视线,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迅速垂落,扫向自己面前那个光洁的白瓷餐盘。盘底与深色桌布接触的边缘,借着桌布暗色花纹的掩护,一截黝黑冰冷的金属管口,正悄无声息地从盘沿下方探出不到一厘米,紧贴着桌布。
消音器。口径不大,但足以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致命。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左手依旧若无其事地按着苏雪的手背,传递着“稳住”的力道;右手则顺着自己座椅的扶手自然下滑,指尖摸索到座椅靠背与底座的金属连接处。
那里有一颗用来固定装饰盖的十字螺丝。他的指甲抵住螺丝边缘,凭借记忆和指腹的感觉,极快、极稳地拧动。
两圈半。螺丝松脱,但并未完全掉落。
“待会儿,”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嘴唇几乎贴着桌面,“我用手碰一下你的腿,你就立刻、自然地,往我这边,也就是靠墙的方向挪动一点。就说想换个位置,这里对着风口有点凉。”
苏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陈默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歉意,对着苏雪,也像是对着空气说:“这边好像有点冷气直吹,要不我们换到里面那个位置?”
说着,他左手微微用力,拉着苏雪的手,作势要扶她起身。苏雪配合地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像是坐久了腿麻。
就在两人身体交错、位置移动的瞬间,陈默的右腿膝盖,“不小心”轻轻撞了一下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幅仿制油画。画框微微震动,向旁边滑开了半寸。
画框后面,墙壁上,露出一个大约一尺见方、边缘粗糙的方形洞口——这是这栋老建筑早年留下的、早已废弃不用的通风管道检修口,外面用薄木板和画框遮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就在苏雪的身体刚刚挪到墙边,陈默半个身子挡在她前面的刹那——
“哗啦!!”
他们刚才座位旁边的玻璃窗,毫无征兆地猛然炸裂!不是整片碎掉,而是以一点为中心,呈蛛网状向四周辐射裂纹,中心有一个清晰的、边缘烧灼的孔洞!
一颗子弹撕裂空气,带着灼热的气息,穿过破碎的玻璃,精准地射入他们原先座椅的皮质靠背,“噗”一声闷响,木屑和填充物瞬间炸开!
“走!”
陈默低吼一声,不再是刚才那种压低的音量。他一把将还有些发愣的苏雪猛地推进那个黑暗的方形洞口,力道之大,让她几乎趔趄着扑了进去。他自己紧随其后,侧身挤入,同时反手用力将松脱的装饰盖板往回一拉!
“砰!”
盖板勉强合拢,将洞口重新遮住大半,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
几乎是同时,包厢门被大力撞开,沉重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涌入!
管道内部一片漆黑,弥漫着陈年灰尘和铁锈的浑浊气味。空间极其狭窄,高度勉强够一个成年人蜷缩爬行,宽度也只容一人通过。粗糙的铁皮内壁冰冷硌人。
陈默顾不上许多,压低身体,用手肘和膝盖交替发力,蹭着积满厚厚灰尘的铁皮管道,奋力向前爬去。灰尘被搅动,扑簌簌地往下掉,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身后,苏雪紧紧跟着,她的呼吸声在狭窄密闭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急促,带着压抑的恐惧,但她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惊叫或哭喊。
管道内并非笔直,有几处弯折。爬行了大概十几米,前方出现了一个“Y”字形岔道。陈默没有丝毫犹豫,凭借对建筑结构的模糊记忆和对危险的直觉,选择了左边那条看起来更狭窄、似乎更少有人迹的管道。
身后的追赶脚步声和隐约的交谈声(似乎是闯入者在检查包厢和破损的窗户)渐渐被厚重的墙壁和曲折的管道隔绝,变得模糊,最终几乎听不见了。
他们又爬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黑暗和压抑中失去了意义。直到前方隐约透进来一丝微弱的、来自街灯的光线,并且听到了外面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
管道尽头,是一个同样被铁栅栏封住的出口,锈蚀得厉害。陈默用力踹了几脚,锈蚀的铁条应声断裂。他先钻出去,落地,脚下是湿漉漉的水泥地,溅起少许积水。然后立刻回身,将脸色苍白、浑身沾满灰尘和蜘蛛网的苏雪小心地扶了出来。
这是一条僻静的后巷,堆放着一些废弃的纸箱和垃圾桶,地面凹陷处积着浑浊的雨水,反射着远处路灯破碎的光斑。空气潮湿,带着垃圾发酵的酸馊味和雨后泥土的腥气。
陈默站稳后,立刻转身,借着巷口漏进来的昏暗光线,快速检查苏雪的情况。她米白色的开衫和深色长裤上蹭满了黑灰色的污渍,脸颊和额发上也沾着灰,看起来狼狈不堪,但好在四肢完好,除了手肘和膝盖在爬行时可能有些磕碰,并无明显外伤。
“你……”他刚开口,视线却猛地被苏雪脚边一个微微反光的小物件吸引。
他弯腰,从潮湿的地面上捡起那个东西。是一枚金属徽章,大约有半个手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正面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两个简洁而冷硬的英文字母,深深蚀刻在金属表面:
w. G
字母的刻痕里,还残留着一点新鲜的泥污。
陈默捏紧了这枚冰凉的徽章,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
“刚才那个人……”苏雪靠在冰冷的砖墙上,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还有些不稳,但已经恢复了基本的冷静,“是冲你来的?”
“不是我。”陈默将徽章迅速塞进自己衬衫袖口的夹层里,“是冲着‘未来科技’来的。有人不想让我们……或者说,不想让我主导的这个项目,活到明天太阳升起。”
“你知道是谁?”苏雪追问,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脸。
“大概方向有了。”陈默没有正面回答,他警惕地环顾着这条昏暗、散发异味的小巷,“这里不能久留。先离开,别走大路,也别打车。”
他们沿着狭窄的小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南边走去。巷子两侧是拥挤的老式居民楼后墙,窗户大多黑着,只有零星几扇透出电视机闪烁的蓝光。路灯间隔很远,光线昏黄黯淡,走出一段明亮,立刻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走到第三个岔路口,陈默停下了脚步。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周围只有远处隐约的市声和风吹动废纸的窸窣。然后,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亮了他沾着灰尘的下颌。时间显示:23:03。
他没有解锁屏幕,而是直接长按了一个预设的快捷键,拨出了一个极短的号码。电话只响了三声,甚至不等对方可能接起,他就立刻挂断了。
这是他和研究院保卫科负责人口头约定的暗号之一。三声铃响即挂断,意味着“遭遇突发紧急情况,人身安全受到威胁,需要立刻启动二级安全警戒,并准备接应”。
将手机塞回口袋,他抬起头,望向被高楼切割成狭窄一条的夜空。云层厚重低垂,遮蔽了所有星光,也看不见月亮的踪迹。
“你还记得,”他忽然低声问苏雪,目光依然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阴影,“刚才包厢里那个服务生,具体长什么样吗?任何细节都行。”
苏雪努力回忆,眉头微蹙:“脸……看不太清,他戴着餐厅的统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不过……他左耳好像戴着个东西,很小的银夹子,不是耳钉,就是那种很简单的环形夹。”
陈默的眼神倏然一凛。
前世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他以为永远不会再翻开的绝密档案里,关于某个境外情报机构行动人员的特征描述中,就有“左耳佩戴不起眼银色耳夹(非通讯设备,多为个人习惯或标识)”这一条。
不是巧合。
“他们这次派来的,是近距刺杀组。”陈默的声音更沉了些,带着冰冷的分析意味,“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不是临时雇来的街头混混。那个服务生,应该是负责近距离确认目标、制造混乱或者补刀的。”
“为什么……选在餐厅动手?”苏雪的声音里带着后怕和不解,“那里毕竟是公共场合。”
“因为在这里,‘意外’最好解释。”陈默竟然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洞察一切的嘲讽,“我要是突然死在餐厅,死于‘突发心脏病’、‘食物中毒’或者‘意外坠物’,最多上个社会新闻角落。谁会相信,是有人把枪藏在餐盘底下,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开的火?他们算准了,在这里,没人会信我。但他们忘了……”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在昏暗光线下,锐利得像淬了火的刀锋。
“我最擅长的,从来就是看见那些……别人看不见,或者故意忽视的东西。”
苏雪看着他。他脸上的灰尘还没擦干净,眼镜左边镜片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估计是刚才在管道里磕碰的。可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里面没有丝毫慌乱,只有高速运转的冷静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苏雪问,声音已经彻底稳定下来。
“查。”陈默吐出一个字,“从这枚徽章开始。w.G……能定制这种规格、这种工艺金属标识的厂家,全国甚至周边地区,数量有限。查原材料采购、加工记录、流向,一层层筛下去,总能摸到点影子。顺着影子,就能找到人。”
“他们……会再动手吗?”苏雪问出了最担心的问题。
“一定会。”陈默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他往前迈了一步,身体挡在了苏雪和巷子更深处的黑暗之间,“但下一次,就不会再用这么‘精致’却容易暴露的方式了。他们会换手法,换人,甚至换个我们完全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身份出现。”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巷子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可只要他们还想碰我的东西,还想伸爪子进‘未来科技’,我就不会让他们有一次……得逞的机会。”
巷子尽头,隐约能看见主路流淌的车灯光芒。就在巷口拐角处,停着一辆半旧的、用来拉货的绿色脚踏三轮车,车斗里还堆着些废纸板,应该是附近哪个居民临时放在这里的。
陈默走过去,试了试车锁——只是很普通的那种环形锁扣在车轮上,并没真正锁死,用力一掰就能打开。
他回头看了苏雪一眼:“上来。”
苏雪看着这辆脏兮兮的三轮车,只犹豫了不到半秒,就撩起沾了污渍的衣摆,跨坐进了空着的半截车斗里。
陈默骑上车座,脚踩上踏板。生锈的链条发出“吱呀——吱呀——”干涩而响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出去老远。
车子被他蹬着,摇摇晃晃地拐上了另一条更窄的支路。这里的灯光比刚才的小巷还要稀疏黯淡,几乎全靠两边住户窗子里漏出的零星光线照明。路面不平,三轮车颠簸得厉害。
前方不远,是一个丁字路口。路口昏黄的路灯下,一个推着简易夜宵摊车的老妇人,正在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炉火已经熄了,锅碗瓢盆被她一样样擦干净,装进几个巨大的红色塑料箱里,看样子是准备收摊回家。
陈默骑着三轮车,速度放得很慢,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几乎没有声音。
老妇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她的脸在路灯下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有些浑浊,看起来和这条老街上任何一个为生活奔波的老人都没什么不同。她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手里擦拭碗筷的动作,对这对深夜出现在偏僻小巷、骑着破三轮、身上还沾满灰尘的男女,似乎毫无兴趣。
就在陈默的三轮车即将与她的摊车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
老妇人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抬起来,拂了一下耳边花白的头发。然后,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朝着陈默和苏雪的方向,做了一个非常轻微、快得几乎像是错觉的手势:
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左耳耳廓。
做完这个动作,她的手立刻放下,继续去搬沉重的塑料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疲惫时的一个小动作。
陈默的眼皮,控制不住地猛地跳了一下。
他没有停车,没有回头,甚至连蹬车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只是握着车把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空出一只手,不动声色地伸进外套内袋,隔着布料,确认了一下那个存放着“Lqd-01”加密文件的银色U盘,依然紧贴着自己胸口的位置。
冰凉坚硬的触感传来。
三轮车驶过了路口,将那个收摊的老妇人远远抛在了身后昏暗的光影里。
驶入下一条稍微宽阔些的街道,路灯明显密集了些,光线也亮了一些。
陈默微微侧过头,用只有身后苏雪能勉强听清的音量,低声说:
“别说话。尽量别有大动作。也别回头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我们被盯上了。而且……不止一批人。”
苏雪放在车斗边缘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在昏暗光线下,透出用力的苍白。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她问,声音同样压得很低。
“公司不能回,我家和你家估计也都在对方视线里了。”陈默目视前方,平稳地蹬着车,“去沈如月姑妈家的老房子。在城西机械厂的老家属区,快拆迁了,住户很少。关键是,那房子是沈如月姑妈早年单位分的,产权复杂,地址没登记在任何与我们相关的公开或内部资料上,知道的人极少。”
三轮车在他的操控下,灵巧地拐进了一条更窄、两侧墙壁斑驳的巷子。车轮碾过一处低洼的积水,“哗啦”一声,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巷子两旁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红砖筒子楼,很多窗户都黑着,只有零星几扇亮着灯,拉着厚厚的窗帘。只有一栋楼二层靠东头的一家,窗户里透出稳定的、暖黄色的灯光,在黑暗中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陈默把三轮车停在最里面那栋楼的单元门洞口。这里没有灯,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余光勉强勾勒出楼道的轮廓。
他先下车,然后伸手,将苏雪从车斗里扶了下来。她的手很凉。
“记住,”陈默看着她,语气严肃,“进去之后,除非必要,别开大灯。用手电或者台灯。窗帘绝对不要拉开。有人敲门,除非听到我约定的暗号,否则无论如何不要开。冰箱里应该还有点存粮和水,先将就一下。”
“你要去哪?”苏雪立刻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反手抓住他的胳膊。
“我还得回去一趟。”陈默没有隐瞒,“办公室有些东西,不能留在原地。还有……刚才餐厅的事,需要处理一下痕迹。保卫科那边,我也得当面交代几句。”
“太危险了!”苏雪的声音里带上了急切,“他们肯定还在附近!可能就等着你回去!”
“我知道危险。”陈默看着她焦急的眼睛,竟然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带着点安抚的意味,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可有些事,有些东西,必须我自己去处理。留在那里,隐患更大。”
他转身要走,苏雪却猛地用力,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陈默……”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在黑暗里听起来有些异样,“如果你……回不来……”
陈默停下脚步,在昏暗的光线里,他转过头,看着苏雪苍白的、沾着灰尘的脸。他的目光很深,像夜色下看不透的寒潭。
“我会回来。”他打断她的话,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我答应过的事,从来……都不只是说说而已。”
说完,他轻轻但坚决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走了回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单元门洞外更深的黑暗里。
苏雪站在冰冷的楼道口,看着那片吞噬了他身影的黑暗,许久没有动。夜风吹过,带着湿冷的寒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才抱着手臂,转身,摸索着走进了黑暗的楼道。
……
陈默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慢。他沿着潮湿狭窄的小巷往回走,每一步都落得很稳,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身后、身前、乃至两侧楼顶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雨丝又飘了起来,比刚才更密了一些,细小的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带着初秋的寒意,像无数细密的针尖。
快到能望见主街灯火的地方,他没有直接拐出去,而是身形一闪,拐进了街边一家招牌昏黄、写着“24小时便民”的小商店。
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店员趴在柜台上打盹,头顶一台小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得很低,播报着千篇一律的夜间新闻。
陈默走到冰柜前,拿了一包最普通的香烟,走到柜台前,掏出零钱放在玻璃台面上。
年轻店员迷迷糊糊地抬头,收了钱,把烟推过来,又趴了回去。
陈默接过烟,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柜台侧面墙上挂着一面不大的、边缘有些污渍的方形镜子。
镜子里,映出他此刻的样子:头发微乱,沾着灰尘,脸上有几道污痕,眼镜片有划痕,衬衫领口歪斜,外套也蹭脏了。看起来落魄,狼狈,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什么糟心事的普通夜归人。
他看了镜子里的自己大约两秒钟,然后,很自然地移开视线,撕开香烟包装,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但没有点燃),转身,推开商店的后门,闪身走了出去。
商店后门连接着另一条更窄、堆满杂物的背巷。他沿着背巷快步走了几十米,然后开始有意识地绕行,穿过了半个街区的复杂小巷网络。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重新接近了“老兵之家”西餐厅所在的街区,但没有走正门那条街,而是从后面错综复杂的老旧居民区巷道,摸到了餐厅后巷的入口附近。
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先观察。巷口停着两辆蓝白涂装的警车,顶灯无声地旋转着,红蓝光交替闪烁,照亮了湿漉漉的墙面和地面。几个穿着制服的民警正在拍照、拉警戒线,还有人在向穿着厨师服、一脸惊魂未定的餐厅工作人员询问情况。
陈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每一个人。那个穿白衬衫、左耳戴银夹的年轻服务生,不在其中。
他像一只耐心的夜行动物,悄无声息地后退,绕到餐厅对面一栋六层老式居民楼的侧面。楼体外墙有老式的、锈迹斑斑的消防梯和突出的水泥遮雨棚。他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踝,深吸一口气,抓住消防梯底部,用力向上一跃,手臂肌肉绷紧,开始攀爬。
动作不算特别敏捷,甚至因为刚才的奔逃和紧张有些僵硬,但他对力量的控制极为精准,攀爬时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很快,他爬到了三楼的高度,这里有一个向外延伸近一米的宽大水泥遮雨棚。
他翻身上了遮雨棚,伏低身体,将身形完全隐藏在阴影里。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俯瞰整个餐厅后巷和部分前门区域。
他静静地等待着,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只有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冷静的光。
大约十分钟后,一辆没有任何特殊标识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后巷,安静地停在了两辆警车的后面。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灰色长风衣、身形瘦高的男人下了车。他没有打伞,细密的雨丝落在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和风衣肩头,很快就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站在车边,先是抬头,看了一眼“老兵之家”那块朴素的招牌,目光停留了几秒,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他才迈步,朝着后巷深处,陈默和苏雪刚才爬出来的那个通风管道出口走去。
陈默伏在遮雨棚上,屏住呼吸,从怀里掏出手机,关闭所有声音和闪光灯,调出摄像功能,将镜头对准了下面那个灰风衣男人的一举一动。
镜头里,灰风衣男人在通风管道出口处停下。他先是蹲下身,仔细查看铁栅栏上新鲜断裂的锈迹和边缘的刮痕,甚至还伸手,用戴着黑色薄手套的指尖,轻轻摸了摸断口的锋利程度。接着,他又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类似微型镊子和密封袋的工具,小心翼翼地从栅栏边缘和下方的地面上,夹取了一些可能是布料纤维或灰尘的样本,分别装入不同的微型密封袋中。
整个动作专业、冷静、一丝不苟。
陈默的拇指,稳稳地按在录制键上,屏幕上的红色圆点无声闪烁,记录着这一切。
就在灰风衣男人完成取样,直起身,似乎准备离开,却又像是下意识地、再次抬头环顾四周环境的一刹那——
他的目光,似乎毫无征兆地,精准地投向了陈默藏身的这个三楼遮雨棚的方向!
虽然隔着雨幕和近二十米的距离,光线昏暗,但陈默几乎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笔直地刺了过来!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没有丝毫犹豫,以最快的速度缩回脖子,将整个上半身完全蜷缩进遮雨棚最深的阴影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板,连呼吸都彻底屏住!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雨点打在遮雨棚上,发出单调的噼啪声。
几秒钟后,陈默才敢以最小的幅度,再次极其缓慢地、将手机镜头从遮雨棚边缘探出一点点。
镜头里,后巷空空如也。
那个灰风衣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陈默心中警铃大作!他不再犹豫,迅速收起手机,甚至来不及检查是否录完,身体一滚,翻到遮雨棚边缘,看准下方一个堆放着废弃床垫和纸箱的角落,纵身跳了下去!
“咚!”
落地的瞬间,左脚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用手撑住潮湿的墙壁,没有摔倒在地。
脚踝扭伤了。
他咬着牙,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疼痛剧烈,但骨头应该没断。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忽略疼痛,拖着那条使不上力的左腿,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朝着与后巷出口相反的、更深更黑的小巷深处,跌跌撞撞地跑去。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条寂静的后巷里,似乎有极轻、极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起,正朝着他逃离的方向,稳步追来。
那脚步声的节奏,仿佛猫捉老鼠般,带着一种从容的、笃定的压迫感,仿佛知道,他跑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