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的音乐还在循环,陈默盯着屏幕上逐渐显现的声纹图谱,搭在桌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进度条像蜗牛一样爬到百分之三十七,数据流平稳得有些过分。他摘下耳机,冰凉的塑料外壳上已经沾了层薄汗。
推开办公室门时,外间的景象让他脚步顿了一下。
灯光比里面亮堂不少,沈如月正蹲在那台代号“启明”的机器人旁边,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翻出来的铅笔,手里握着调试器,眼睛盯着面前的小屏幕,眉头微蹙,正小声嘟囔着几串参数。机器人的头部外壳被拆开了一半,像被掀开头盖骨,露出里面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线路,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林晚晴就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她今天穿了条正红色的及膝连衣裙,衬得肤色越发白得晃眼。她手里抱着一大束新鲜的白玫瑰,花瓣上还沾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没出声,只是静静看了会儿沈如月忙碌的背影,然后忽然伸手,从花束里抽出一支开得最盛的玫瑰,看也没看,就直接插进了机器人脑袋上方一个裸露的数据接口槽里。
“我说你们这些搞技术的,”她开口,声音里带着那种惯有的、懒洋洋的调子,却又字字清晰,“一天到晚跟这些铁疙瘩、塑料壳打交道,知不知道什么叫浪漫?嗯?”
沈如月头都没抬,只是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精准地拔掉了那支碍事的玫瑰,随手搁在旁边的工具架上。“挡着我调试传感器了。”她说,语气平平,眼睛还是粘在屏幕上,像在等待某个关键的数值跳变。
林晚晴也不恼,反而又从花束里抽出一支深红色的玫瑰,这次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把它卡在了机器人头部侧面一个闪着绿光的传感器旁边。“这可是我今早专门去老城区那家花店排队买的,最新鲜的一批。”她语气扬了扬,“你要是不懂欣赏,我待会儿就拿去送给楼下保安小哥,人家肯定比你会来事儿。”
沈如月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没立刻回答,而是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沾了些许金属碎屑的手,绕过控制台,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沉寂的机器人内部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随后,一只机械臂平稳抬起,精准地握住了卡在传感器旁边的那支红玫瑰,将它拔了出来。
接着,在几道目光的注视下,机械臂开始以一种稳定得近乎优雅的动作,拆解那支玫瑰——花瓣被一片片轻柔地展开、抚平,坚韧的茎秆被弯折出流畅的弧度,一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极细的银色金属线灵巧地穿梭缠绕。
两分钟后,一个由玫瑰花瓣和银色细线编织而成的小小花环,被机械臂稳稳地托着,递到了林晚晴面前。
林晚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了一下,“你还真让它干活?”
沈如月没答话,只是伸手在控制台上按下了确认键。机器人向前挪动了半步,机械臂又抬高了些,以一种近乎绅士的姿势,将那个精巧的花环,轻轻戴在了林晚晴挽起的发髻旁。
“姐姐,”沈如月这才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才该找个懂点技术的男朋友。不然以后连情人节礼物,怕是都得从我们实验室订制。”
林晚晴抬手摸了摸发鬓旁那个还带着金属凉意的花环,指尖拂过柔软的花瓣。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低头,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那笑容一点点漾开,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笑。她没把花环摘下来,反而微微侧身,让红色的裙摆随着动作旋开一小片弧度,“行啊你,沈如月,出息了。下次我拍那部科幻片,特效顾问的位置就留给你了,工资按市价双倍。”
陈默一直靠在门框上,安静地看着。直到这时,他才走进来,脚步很轻。他没先加入她们的谈话,而是径直走向角落的小茶水区,把台面上三杯已经凉透、表面浮着油脂的咖啡干脆利落地倒进水槽。然后他重新烧水,从柜子里拿出奶粉罐,冲了三杯热牛奶,端过来,依次放在三人面前的桌面上。
沈如月闻到那股熟悉的奶香味,扭过头,鼻尖皱了皱:“我没说要喝这个。”
“上周体检报告,李医生说你胃黏膜有点损伤,建议减少咖啡因摄入。”陈默把属于她那杯又往前推了半寸,语气没什么商量余地,“以后白天尽量别喝了。”
林晚晴也看了看自己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白色液体,挑眉:“陈总,我也没改单子。”
“你最近在赶那部谍战戏的夜戏,连续熬了快一周。”陈默拉开椅子坐下,端起自己那杯,“浓咖啡喝多了,晚上更睡不着,恶性循环。我也一样,今天开始,晚上都换这个。”
沈如月撇撇嘴,但还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吹着热气,喝了起来。林晚晴犹豫了几秒,端起杯子,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随即眉头拧得更紧:“太淡了,跟水似的。”
“加了一点点蜂蜜。”陈默说,“你上次体检,空腹血糖接近临界值,自己忘了?”
林晚晴瞪大眼睛看着他,那眼神像要在陈默脸上戳出两个洞:“陈默,你是我老板,不是我爹!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很不巧,”陈默喝了口牛奶,抬眼看她,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你们的入职体检和年度体检报告,都归我签字确认。沈如月的胃,你的血糖,还有老赵的腱鞘炎,我都记得。”
沈如月正喝着奶,闻言差点呛到,捂着嘴咳了两声,脸有点红。她抓起张纸巾擦嘴,顺手把刚才机器人拆解剩下的那半截光秃秃的玫瑰茎,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林晚晴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梢,又碰了碰那个花瓣已经开始有些发蔫的花环,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忽然轻声问:“你们说,爱情这东西,是不是就像这朵花?看着娇艳欲滴,轰轰烈烈,其实摘下来,放不了三天,就蔫了,枯了,最后只能扔进垃圾桶。”
“我觉得更像电路板。”沈如月几乎是抢答,语气笃定,“设计好了,通电,才能亮,才能跑程序。电源一断,啪,全黑,什么心跳加速、多巴胺分泌,都是零。”
“那你自己这块‘电路板’,通上电了吗?”林晚晴斜睨着她,眼波流转。
“我有代码。”沈如月扬起下巴,带着点技术人员的傲气,“逻辑严谨,条理清晰,执行起来比所谓的心跳规律多了。”
陈默安静地听着,没插话。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温热的牛奶杯,白色的瓷壁内侧,靠近杯口的地方,印着一圈很淡的、偏深粉色的痕迹——大概是刚才沈如月喝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唇印。他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将杯子在掌心转了小半圈,让那圈印子朝向了自己手心。
林晚晴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他身上。她忽然伸手,把发髻旁那个已经开始失去水分光泽的花环取了下来,轻轻放到陈默面前的桌面上。
“喏,送你。”她说。
“我不合适。”陈默没动,目光落在那圈残败的花瓣和冰冷的银线上,“我又不是机器人,戴不了这个。”
“你可以当一次。”林晚晴不退让,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你是她们俩的……中心轴。总得表示一下,对吧?”
沈如月立刻举手,像课堂上抢答:“不行!那花环沾了姐姐的香水,我对那个牌子过敏!陈老师戴了,我都没法靠近说话。”
“你什么时候对香水过敏了?上次偷喷我那瓶限量版的时候怎么没事?”林晚晴伸手就去戳她额头。
陈默看着两人又你来我往地斗起嘴,脸上没什么表情,最后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拿起那个已经有点变形的花环,没有往头上放,而是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角,正好压住一张被风吹起一角的、写满复杂程序流程的图纸。
“放这儿吧。”他说,“比镇纸好看,还有点用。”
沈如月偷偷抿嘴笑了,低下头,继续摆弄她的机器人。林晚晴抱起手臂,假装板起脸:“陈默,你这是在委婉地拒绝我。”
“没有。”陈默抬起眼,很认真地看她,“我只是觉得,花这种东西,还是留在活生生、会动会笑的人头上,才好看。”
“我现在不够活?不够生动?”林晚晴撩了下长发,眼波横过来。
“你太活了。”陈默平静地说,“活到上次能把整个剧组从导演到场务都闹得鸡飞狗跳,最后还得我去制片人那里喝茶。”
这话一出,林晚晴非但没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微微抖动,刚才那点刻意装出来的恼意瞬间烟消云散。她不再纠缠,转身从随身的托特包里抽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啪”一声轻响,拍在陈默面前的桌上。
“正事。新项目立项书。”她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眼睛亮起来,那是谈到她真正热爱的事物时才有的光,“‘沉浸式全息影像剧场’。观众坐在里面,前后左右上下,六面都是无缝衔接的动态画面,声音根据场景实时定位,就像……真的走进了电影里面,能触摸到风,闻到硝烟味那种。”
沈如月听到这里,立刻抬起头,专业反应极快:“那需要超高密度的微型投影阵列,还有能支撑六面实时渲染不卡顿的图形引擎,现有的商用芯片组可能扛不住。”
“对,硬件是瓶颈,软件算法也得重写。”林晚晴点头,目光转向陈默,“所以,来找你,我亲爱的技术负责人兼潜在投资人,化缘来了。”
陈默没有立刻答应。他翻开那份印刷精美的文件,目光快速扫过前言和概述,在翻到后面附带的详细预算表时,手指停了下来。
“预算不小。”他说,语气听不出倾向。
“预期的回报更大。”林晚晴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笃定,“我已经初步接触了市中心三家最大的影城,他们都对这个概念极感兴趣,愿意拿出最好的影厅做试点。只要技术能落地,市场推广我可以负责。”
陈默合上文件,推到一边:“等下周董事会,看整体议程安排再说。”
“你每次都这样。”林晚晴抱怨,带着点无可奈何,“拖字诀,永远不给句准话。”
“我首先是你这部电影的技术顾问,其次才是公司的技术负责人,最后,如果项目真的可行,才会考虑以个人身份参与投资。”陈默条理清晰地说,“你得先给我看详细的技术可行性方案和风险评估,我才能做判断。”
“那方案就在这儿,你现在看啊。”林晚晴又把文件推回来,指尖点着封面,“以你的速度,今晚就能给我个初步结论。”
“今晚不行。”陈默抬手指了指自己办公室虚掩的门,里面隐约传来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还有一组数据在跑,不能停。”
林晚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未尽的意味,脸上的轻松神情收敛了些:“又是……那个音频文件?何婉宁传过来的?”
陈默看了她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
“还在解析?”她声音压低了些。
“快了。”他说,“还差最后一段关键数据剥离。”
就在这时,一直埋头在控制台前的沈如月忽然低低叫了一声:“老师!你过来看这个!”
陈默立刻起身走过去。机器人“启明”的显示屏上,原本平稳运行的诊断程序界面边缘,突然闪烁起一小块异常的区域,跳出一段陌生的波形图,频率和振幅都与主程序指令流完全不匹配。
“这不是我们写的指令,也不是常规的系统反馈。”沈如月指着那段短暂但清晰的波形信号,语速加快,“这段信号……像是从外部被动接收,然后被我们的底层监听协议意外捕捉到的。它被夹在两个正常指令之间,太微弱了,差点被过滤掉。”
陈默俯身凑近屏幕。那串波形非常短促,结构却异常规整。一种冰冷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他。
不是加密的技术数据。
是另一种他不久前刚刚“听”过的节奏。
他猛地回头,看向自己刚才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相册界面,那张徽章背面的特写照片上,那串数字
,在冷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把这段波形,单独截取出来。”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沉,语速却很快,“用最高隔离等级保存,转到离线分析盘。”
“要……要报警吗?”沈如月抬头看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
“不。”陈默摇头,目光依旧锁在屏幕上,“先弄清楚,这段信号,到底是谁发的,从哪里发的,想发给谁。”
林晚晴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脸上没了玩笑的神色。她盯着那串不断重复的、带着某种诡异美感的波形,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这节奏……仔细听,是不是有点像某种……变体的摩斯码?但更复杂,间隔规律不一样。”
“不是摩斯码。”陈默否定得很快,很干脆,“它是一种更复杂的、基于未来声频协议的压缩编码。效率更高,伪装性更强。”
“你能破译?”林晚晴问。
“能。”陈默直起身,走回自己的座位,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牛奶,喝了一大口,“但需要时间,和绝对安静的环境。”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散热风扇低微的嗡鸣,和沈如月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的哒哒声。林晚晴没再说话,只是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目光时而落在陈默沉静的侧脸上,时而飘向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陈默坐回椅子,手里握着杯子,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瓷壁上轻轻摩挲。
杯底内侧,那圈淡粉色的唇印,正稳稳地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