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有些时候,昏黄的光线下,江川维修铺的铁皮棚子边缘开始往下滴水。傍晚那场没下透的小雨把空气洗得湿冷,混着煤烟和机油的味道,贴在人脸上像层薄冰。
收摊了。江川单脚撑地,用没受伤的右手拽过那块褪色的蓝布篷布,往铺子顶上拉。布篷布边角磨出了毛边,上面沾着经年累月的油污,沉甸甸的。他拽到一半,左臂不小心晃了一下,疼得了声,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林暮赶紧放下手里的扳手跑过去:我来。
不用。江川偏头躲开他的手,咬着牙把布篷布拉到顶,用铁丝在棚子支架上缠了两圈固定住。动作幅度大了,脚踝处的纱布又开始渗红,他皱着眉把重心移到左腿,呼吸有点乱。
林暮没再坚持,蹲下去把地上最后几个螺丝捡进铁盒。工具箱最底层的抽屉响了声,是他早上帮江川收拾茶几时不小心揣进口袋的五块钱,后来又偷偷放了回去,现在还躺在那二十块旁边,皱巴巴的像片枯叶。
走了。江川单脚跳到墙边,拎起那个装着工具的帆布包甩到肩上,左手吊在胸前,三角巾勒得脖子有点红。他没回头,径直往筒子楼楼梯口跳,右脚悬空,左腿发力,每跳一下,脚踝就轻轻晃一下,像棵被风刮得歪歪斜斜的树。
林暮锁好铺子门,快步跟上去。筒子楼的楼梯是水泥的,年久失修,每级台阶边缘都磨得圆滚滚,还沾着不知谁家泼出来的菜汤,滑腻腻的。江川跳得很慢,额头上的纱布又湿了,这次是真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褪色的校服外套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我扶你。林暮伸手想去搀他胳膊。
说了不用。江川胳膊肘往外拐了下,躲开他的手,声音有点硬,你先走,我随后。
林暮停在原地,看着江川一级一级往上跳。楼梯间的灯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又猛地缩成一团。到三楼平台时,江川扶着墙喘了半分钟,胸口起伏得厉害,左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林暮知道,他的左臂被扳手砸到的地方肯定又开始疼了。
进了家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里屋传来江父压抑的咳嗽声,一下接一下,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江川把帆布包往墙角一扔,单脚跳到里屋门口,没进去,只站在门口说了句:爸,我们回来了。
里屋的咳嗽声顿了顿,江父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嗯...今天...生意怎么样?
还行。江川说得轻描淡写,修了几辆自行车。
林暮放下书包,去厨房拿暖水瓶。水瓶是铁皮的,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掉了一大半漆。他倒了杯温水递到里屋门口,江川接过去,单脚跳着进去,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林暮没往里看,但能听到江川喂水的声音,还有江父喝水时喉咙里发出的声。
外屋很小,一张旧方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江川的工具箱和几个装零件的纸箱。唯一的窗户对着楼后狭窄的天井,玻璃上蒙着层灰,透进来的光都是灰蒙蒙的。江川的床在外屋靠窗的位置,是张单人铁架床,床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中间微微往下陷。
江川从里屋出来时,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他没坐椅子,直接坐到床沿,把受伤的右脚抬到另一把椅子上,脚踝肿得老高,纱布勒出的红痕更明显了。你去弄点吃的。他对林暮说,米在柜子里,还有昨天剩的咸菜。
林暮点点头,去厨房淘米。小煤炉在厨房门口,火已经快灭了,他蹲下去用嘴吹了吹,煤灰扑了一脸。等把煤炉重新烧旺,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时,他回头看了眼外屋。
江川正弯腰对着床板,不知道在干什么。他的背弓着,左手撑着床沿,右手伸进床板和 mattress 之间的缝隙里,摸索着什么。动作很慢,因为左臂使不上力,额头上的汗又下来了,滴在床板的木纹里,洇出一小片深色。
林暮没出声,只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水汽从锅盖缝里钻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第一次来江川家时,江川也是这样弯腰在床板下找东西,当时找出来的是个生锈的齿轮,后来被林暮画进了速写本,用作铁北印象油画的背景细节。
江川的手从床板下抽出来了,手里攥着个东西,用一块旧报纸包着,方方正正的。他把东西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拆开报纸,露出一个铁皮饼干盒。
林暮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
那是个达能饼干盒,蓝色的盖子,上面印着个笑脸娃娃,只是年代太久,娃娃的脸已经磨得模糊不清,边角也磕出了好几个坑。林暮见过这个饼干盒,有一次帮江川收拾床铺时,在床底的角落里瞥到过一眼,当时以为只是个装旧零件的盒子。
江川用没受伤的右手打开饼干盒的搭扣,一声轻响。盒子里铺着一层旧布,深蓝色的,上面沾着点油污。江川把布掀开,林暮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里面全是钱。
一沓沓用皮筋捆着的零钱,大多是10块和20块的,纸币皱巴巴的,边角卷着,有些还沾着疑似机油的黑印子。还有一堆散钱,5块的、1块的,甚至还有几毛的硬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陈旧的金属光泽。
江川开始数钱。他用右手笨拙地解开皮筋,把钱一张张摊在床沿上。10块的一沓,20块的一沓,5块的和1块的混在一起。他数得很慢,因为左手不能帮忙,数几张就要用袖子擦一下额头的汗。林暮看到他数钱的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油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虎口处有道新的划伤,是昨天修自行车时被链条蹭到的。
一百...两百...江川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三百五...五百二...
林暮站在厨房门口,锅开了,水汽咕嘟咕嘟地往上冒,他却忘了去揭锅盖。他看着那些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这些钱是怎么来的——是江川蹲在寒风里修自行车冻裂的手换来的,是他被扳手砸伤胳膊还咬牙干活换来的,是他连五块钱的修车费都要收、却给生病的张婶免费修微波炉换来的。
一千二...江川数到最后,把几张零散的10块和5块的纸币叠在一起,五十六。
总共一千二百五十六块。
江川把所有的钱重新拢到一起,用那块蓝布包起来,然后抓起布包,单脚往林暮这边跳了两步。他的动作有点不稳,脚踝处的疼痛让他皱紧了眉,但眼神很亮,直勾勾地看着林暮。
拿着。江川把布包塞进林暮手里。
林暮的手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了。布包沉甸甸的,棱角硌得他手心发疼,里面的硬币还在哗啦哗啦地响。我...我不要...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手指僵硬地蜷着,不敢去接。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江川的语气不容置疑,硬把布包塞进林暮的帆布背包侧袋里,拉链地一声拉上了。明天去把预备班的名报了。
林暮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看着江川,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江川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额头上的纱布又湿了,露出一点淡黄色的印子。他的左手还吊在胸前,右手因为刚才用力拿钱,指关节泛着白。
可是...三百块...林暮的声音细若蚊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冰凉的。
三百块怎么了?江川皱了皱眉,像是觉得他啰嗦,不够?
不是...林暮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太多了...我...
闭嘴。江川打断他,语气有点不耐烦,但眼神却软了些,去上课。听见没?
林暮看着江川,看着他额头上的伤,看着他吊在胸前的左臂,看着他肿得老高的脚踝,突然想起速写本里那张画——江川单脚跳着给江父喂水的背影,铅笔线条重得快要划破纸。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这些钱...可能根本不是为他准备的。
江川没再说话,转身单脚跳回床边坐下,拿起桌上的一本旧杂志翻着,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林暮看到,他翻杂志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厨房的锅里,米饭已经煮好了,散发出淡淡的米香。里屋又传来江父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林暮站在原地,手里的帆布背包侧袋沉甸甸的,里面的钱像是有了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知道,明天他必须把这钱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