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冬天来得早,风跟刀子似的刮过光秃秃的树梢,撞在筒子楼的墙壁上,发出呜呜的声响。江川缩了缩脖子,把外套领子拉高了些,遮住半张脸。他站在自家楼下的维修铺前,看着眼前这个用木板和塑料布搭起来的简易棚子,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棚子实在太小了,最多只能容下两辆自行车并排停放。昨天李叔送来修的电动车没地方放,只能暂时停在外面,结果晚上下了点雨夹雪,今天早上坐垫全湿了,李叔来取车时虽然没说什么,但江川看得出来他脸上不太痛快。
得扩。江川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棚子里那些待修的零件说。他早就想把维修铺往后扩一点,至少能多放一辆电动车,再搭个架子放工具和零件,不用每次都弯腰在地上翻找。只是钱一直凑不够,他爸的药费是固定支出,林暮的画材也得花钱,他自己的积蓄攒了快一年,才勉强够个零头。
江川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往手心哈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很快被风吹散。他转身锁好维修铺的门,往王大爷家走去。
王大爷家在隔壁单元一楼,65岁,以前是钢厂的老工人,退休后没事就喜欢在楼下跟人下棋,或者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晒太阳。江川小时候没人管,王大爷还给他过几个热馒头。
江川站在王大爷家门口,犹豫了一下。他很少跟人借钱,总觉得欠人情比欠钱还难受。但这次扩建维修铺的事不能再拖了,冬天是修车旺季,尤其是电动车,电池容易出问题,棚子大点,能多接几单活。
他抬手敲了敲门,门没关严,虚掩着,露出一条缝。
谁啊?屋里传来王大爷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王大爷,是我,江川。江川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光线很暗,即使是白天也开着灯,瓦数不高,昏黄的光线照在老旧的家具上。王大爷正坐在桌边喝茶,看见江川进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小川啊,快坐。
江川在桌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椅子腿有点晃,他下意识地用脚把旁边的一块碎砖踢过去垫了垫。
找我有事?王大爷呷了口茶,茶缸子是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缸,边缘已经磕碰得不成样子。
江川的手在膝盖上搓了搓,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平时修东西干脆利落,一到这种事上就显得有些笨拙。
那个...江川清了清嗓子,我想跟您借点钱。
王大爷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点浑浊,但很有神。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问:借多少?干啥用?
一千。江川低声说,想把楼下的维修铺扩一下,地方太小了,接活不方便。
王大爷了一声,端起茶缸又喝了口茶,没立刻答应,也没拒绝。屋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还有窗外风吹过的呜呜声。江川觉得有点坐立不安,手心里开始冒汗。
你那铺子...王大爷放下茶缸,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能挣钱不?
还行,江川老实回答,就是地方小,冬天电动车没处放,耽误事。
王大爷点点头,没再问什么,起身往里屋走。江川的心提了起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王大爷拿着一沓钱出来,都是零钱,最大面额是五十的,用皮筋捆着。
就这些,一千整。王大爷把钱放在桌上,推到江川面前,我退休金不多,就这点闲钱。
江川看着桌上的钱,喉咙有点发紧。他没想到王大爷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谢谢王大爷,江川拿起钱,数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一千,我给您写个借条。
写啥借条,王大爷摆摆手,我还信不过你?你小子打小就实诚,修东西也靠谱。
那不行,江川坚持,该写的还是得写。他从书包里拿出纸笔,是林暮用剩下的作业本纸,背面还印着数学公式。江川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今借到王大爷现金壹仟元整,用于维修铺扩建。借款人:江川。日期想了想,写了当天的。
王大爷凑过来看了看,笑了:你这字比以前强多了。
江川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以前字写得跟鸡爪似的,后来林暮总说他的字太丑,逼着他练字,虽然还是不好看,但至少能认清楚了。
啥时候还?王大爷问。
开春吧,江川想了想,冬天活多,应该能攒下。
不急,王大爷摆摆手,你爸那病也得花钱,别太着急还我。
江川点点头,把钱小心地揣进内兜,又把借条递给王大爷:您收着。
王大爷接过去,随手夹在了桌上的《铁北晚报》里:行了,回去吧,天冷。
江川站起身,又说了声谢谢王大爷,才转身出门。
走出王大爷家,江川觉得心里暖烘烘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他紧了紧揣钱的口袋,往家走去。
回到家,江川先去看了看他爸。他爸还在睡觉,脸色比前几天好了点,呼吸也平稳。江川帮他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铁盒,是以前装饼干的,上面印着钙奶饼干四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了。江川打开铁盒,里面是他攒的钱,用塑料袋分成几包,分别写着爸的药生活费备用。他把那包拿出来,倒在桌上,开始数。
大多是零钱,一块、五块、十块的,还有不少硬币。江川耐心地数着,一角的硬币十个一摞,一元的五个一摞。数完一遍,又数一遍,总共是1256块3毛。他把零钱和硬币仔细地用报纸包好,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又把刚从王大爷那借的一千块也放进去,总共是2256块3毛。
还差七百多。
江川皱了皱眉。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积蓄加上跟王大爷借的,差不多够了,没想到还差这么多。他拿出手机,屏幕裂了好几道缝,是林暮用透明胶带帮他粘的。他翻出通讯录,找到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背景很吵,有机器的轰鸣声。
电话那头传来江大海的声音,嗓门很大。
表叔,是我,江川。
江川?咋了?江大海的声音顿了一下,你爸又不舒服了?
没有,江川赶紧说,我爸挺好的。
那啥事?江大海那边传来一阵叮当声,像是在搬东西。
我想跟您借点钱。江川低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江大海的声音:借多少?干啥用?
八百。江川说,我想把维修铺扩一下,地方太小了,接活不方便。
扩铺子?江大海似乎愣了一下,你小子行啊,知道琢磨挣钱了。
江川没说话,只是握着手机,指关节有点发白。
江大海过了一会儿说,我这两天正好发工资,你过来拿吧。你在哪儿呢?
我在家。
那你等着,我下班过去找你。江大海说完就挂了电话。
江川放下手机,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江大海是他妈的远房侄子,在附近的工地上打零工,平时不怎么联系,但每次江川家有困难,找他借钱,他都没推辞过。
傍晚的时候,江大海来了。他穿着一身沾满水泥的工装,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几道灰印子。一进门就把一个信封扔在桌上:这里面是八百,你点点。
江川拿起信封,抽出钱数了数,正好八百。
谢谢表叔。
谢啥,江大海摆摆手,在屋里看了一圈,你爸呢?
里屋睡觉呢。
江大海点点头,你小子也不容易,一个人扛着这么多事。他拍了拍江川的肩膀,手劲很大,江川被拍得晃了一下。
铺子扩了能多挣钱不?江大海问。
应该能吧,江川说,冬天电动车修得多,地方大了能多接几单。
行,好好干,江大海站起身,我先走了,工地上还有事。
我送您。江川把他送到门口。
不用送,江大海回头看了他一眼,钱不够再跟我说,别硬撑着。
江川点点头,看着江大海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才关上门。
他回到屋里,把所有的钱都放在桌上,数了一遍。王大爷的一千,自己的1256块3毛,表叔的八百,总共是3056块3毛。够了。
江川看着桌上的钱,心里突然有点踏实。这钱来得不容易,每一分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把钱小心地收进铁盒里,放在床板底下,又用一块砖头压住。
第二天一早,江川没去学校,跟老师请了假。他揣着钱,去了附近的工地。工地上很吵,各种机器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江川找到昨天联系好的两个散工,都是在附近工地干活的,一个姓刘,一个姓张,平时跟江川也算认识,江川帮他们修过几次电动车,没收钱。
刘哥,张哥。江川走过去。
江川?刘师傅正在抽烟,看见他,笑了,你小子真要扩铺子?
江川点点头,钱凑够了,想请你们帮忙。
行啊,张师傅拍了拍手里的瓦刀,啥时候开始?
今天就行,江川说,材料我已经联系好了,下午就能送到。
刘师傅掐灭烟头,我们跟工头说一声,下午过去给你弄。
江川把预先说好的定金递给他们,又说了说自己的想法,想往后扩1.5米,用红砖砌墙,再开个小窗户。刘师傅和张师傅听了,都说明白,让他放心。
从工地出来,江川长长地舒了口气。风依旧很冷,但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维修铺扩建的事,总算是落实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但江川觉得,这灰色的天空后面,好像藏着点什么光亮,在等着他。
他掏出手机,给林暮发了条短信:维修铺下午开始扩建,放学过来看看?
没过多久,林暮回了短信,只有一个字:
江川看着那个字,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往家走去。他得回去准备一下,把维修铺里的东西都挪出来,给下午的施工腾地方。
阳光透过灰蒙蒙的云层,洒下一点微弱的光,照在江川的背上,给他瘦弱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铁北的风依旧刮着,但好像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