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教学楼的轮廓吞没时,操场上的人群像被戳破的气球,呼啦啦散了大半。留下的几个三三两两地聚着,对着球场中央指指点点,声音顺着风飘过来,碎成一片模糊的嗡嗡声。
林暮架着江川的胳膊,一步一拐地往教学楼走。
江川的体重比看起来沉得多。林暮的胳膊被压得发麻,骨头硌得生疼,却还是咬着牙,把胳膊收得更紧了些。他能感觉到江川的身体时不时地晃一下,每次晃动,都带着一阵细微的颤抖,顺着胳膊传过来,一直传到他心里。
我自己能走。江川低声说,试图把胳膊从林暮腋下抽出来。
林暮没松手,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别乱动。他的声音有点闷,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固执。
江川啧了一声,没再说话。他把更多的重量压在右腿上,左腿几乎是拖着走的,每走一步,脚踝处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红色球衣的裤腿被肿起来的脚踝撑得发亮,像块紧绷的橡皮。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林暮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有好奇的,有同情的,还有些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他甚至能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那些声音不大,却像蚊子一样,在耳边嗡嗡地叫个不停。
看,那不是江川吗?
他脚怎么了?崴了?
好像是,刚才篮球赛摔的吧?
旁边那个是谁啊?高二的那个转学生?
林暮?他怎么跟江川在一起?
不知道,怪怪的。
那些议论声像细小的石子,一颗一颗砸在林暮心上。他下意识地想躲,想把自己缩回那个只有画笔和画板的世界里。可是手臂下传来的温度提醒着他,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
他挺直了背,加快了脚步。
江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配合地往前挪了挪。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歪歪扭扭地叠在一起,像幅被揉皱了又展开的素描。
教学楼的台阶比想象中难走。林暮先迈上一级,站稳了,再回头扶江川。江川的左腿刚抬起来,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慢点。林暮轻声说,腾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住江川的膝盖。
江川咬着牙,把重心往林暮身上压了压,左腿借力往上抬了抬,终于迈上了台阶。他低骂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压抑的疼。
林暮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扶住他。他能感觉到江川的腿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疼痛和忍耐。
他们就这么一级一级地往上挪,像两只受伤的蜗牛。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林暮甚至能感觉到有人故意放慢脚步,跟在他们身后,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们。
你看他那样子,装什么酷啊,走路都走不稳了。
就是,逞能打篮球,现在好了吧?
那个转学生跟他什么关系啊?这么殷勤?
谁知道呢,怪人配怪胎呗。
林暮的脸烫得像火烧。他想起下午在篮球场边,那两个女生说他时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他打了个哆嗦。
别理他们。江川突然说,声音有点哑,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安抚力量。
林暮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江川看过来的目光。夕阳的余光从教学楼的窗户里透出来,落在江川脸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的眼神还是那么亮,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子,只是里面多了点什么,有点像铁蛋做错事时看他的眼神,又有点像江川修好一辆特别难修的自行车时的眼神。
林暮的心跳漏了一拍,比江川摔在地上时跳得还要快。他赶紧低下头,继续扶着江川往上走,只是脚步比刚才更稳了些。
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剩下的几级台阶走得异常安静。身后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却好像离得远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刺耳。林暮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扶着江川的手上,感受着他手臂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走到教学楼门口时,江川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林暮紧张地问,以为他又碰到了伤口。
江川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裤腿下的肿包好像更大了,把裤腿撑得变了形。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没事。他抬起头,看了看走廊尽头,教室在三楼。
林暮的心沉了一下。三楼,意味着更多的台阶。他看了看江川肿得像馒头的脚踝,又看了看自己已经开始发抖的胳膊,突然觉得有点头晕。
我背你吧。林暮脱口而出。
江川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他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背你上去。林暮重复道,声音比刚才大了些,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固执,你的脚不能再走了。
江川皱起了眉,像是要拒绝。不用,我自己能......
你都这样了怎么自己走?林暮打断他,语气有点急,难道要我看着你再摔一跤吗?
江川张了张嘴,好像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林暮把江川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弯下腰,示意他上来。江川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重量压在林暮背上。
林暮的膝盖弯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江川比他想象中还要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咬着牙,挺直了背,一步一步地往楼梯上挪。
慢点。江川在他耳边说,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脖子上,有点痒。
林暮没说话,只是把江川的腿往上托了托,继续往上走。每走一步,他的膝盖都发出轻微的声,像是快要散架了。胳膊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疼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身后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大声,更肆无忌惮。
我操,他还真背他啊?
搞什么啊,两个大男人......
恶心死了,离他们远点。
林暮的脸更烫了,像是要烧起来。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想回头骂那些人,想告诉他们闭嘴,想告诉他们江川不是逞能,是为了班级荣誉才坚持打完比赛的。可是他不敢。
他只是个寄居在江川家的外人,连自己的生父都不管他,有什么资格替江川辩解?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江川突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炸雷一样在走廊里响起来: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崴脚啊?
身后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林暮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还钉在背上,却不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带着点害怕,还有点惊讶。
他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江川正皱着眉,瞪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男生。他的脸色有点白,大概是疼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钉子,又冷又硬,看得那几个男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川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让人不敢违抗的气势。
那几个男生互相看了一眼,没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跑了。
走廊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林暮和江川的呼吸声,还有林暮膝盖发出的声。
走了。江川拍了拍林暮的肩膀,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
林暮回过神,点了点头,继续往上走。只是脚步比刚才更稳了些,胳膊也好像没那么疼了。他能感觉到江川的下巴轻轻靠在他的头顶,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头发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汗水味,还有点铁北特有的煤烟味。
那味道一点都不难闻,反而让林暮觉得很安心,比喝了糖水还要暖。
终于到了三楼。林暮把江川轻轻放在地上,自己也撑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胳膊和腿都像灌了铅,又酸又疼,几乎抬不起来。
谢了。江川突然说,声音有点不自然。
林暮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夕阳的最后一点光从窗户里透进来,落在江川脸上,给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耳根有点红,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没、没事。林暮赶紧低下头,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江川没再说什么,只是一瘸一拐地往教室走。林暮赶紧跟上去,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胳膊。
教室里没什么人,大部分同学都去食堂吃饭了。只有几个值日生在打扫卫生,看到他们进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他们。
林暮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却不像刚才那样在意了。他扶着江川走到他的座位旁,小心翼翼地帮他坐下。
江川刚一坐下,就疼得皱起了眉。他伸出手,想把裤腿卷起来看看脚踝的情况,却因为动作太大,疼得了一声。
别动。林暮赶紧按住他的手,我帮你。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江川的裤腿。脚踝处的肿包比刚才更大了,红得发亮,像个熟透了的桃子。林暮的心跳了一下,想起早上换药时的情景,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开始抽痛。
很疼吧?他小声问,手指轻轻碰了碰肿包旁边的皮肤。
江川啧了一声,没说话,只是额头上又冒出了一层冷汗。
林暮赶紧收回手,从帆布背包里掏出早上剩下的纱布和药水。我帮你先简单处理一下吧,等放学了再回家好好弄。
江川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林暮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帮江川处理伤口。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他。周围的值日生还在偷偷打量着他们,却没人再说话,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声。
林暮的心里很平静,比刚才在操场上平静多了。他看着江川红肿的脚踝,看着他紧咬的嘴唇,突然觉得,那些同学的议论和目光一点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江川没事。重要的是,他能帮到江川。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在一起。
处理完伤口,林暮刚想站起来,就听到教室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江川!林暮!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林暮抬起头,看到赵磊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两个馒头和一袋榨菜。我去食堂给你们打了点吃的,快吃吧。
江川看了看他手里的馒头,又看了看林暮,突然皱起了眉。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废话,我刚才在楼下看到你们了。赵磊把馒头和榨菜放在桌子上,本来想上来帮你们的,结果看到你把那几个傻逼骂跑了,就没好意思上来。
江川嗤笑一声,没说话。
林暮拿起一个馒头,递到江川手里。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江川看了看手里的馒头,又看了看林暮,突然把馒头塞回他手里。你吃吧,我不饿。
你怎么能不饿呢?林暮皱起了眉,你流了那么多汗,肯定饿了。
我真不饿。江川把馒头推回去,你吃,我一会儿再吃。
林暮还想说什么,赵磊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不吃就不吃吧,他就这样,犟得很。他转过头,对着江川挤了挤眼睛,不过你刚才骂那几个傻逼的时候,是真帅。
江川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嘴角却偷偷扬了一下,很轻,很淡,像被风吹起的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