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色的余晖在天边又淡下去一层,像被风吹散的颜料,慢慢洇进灰色的云层里。公园的长椅开始泛着凉意,木头的纹理在暮色里变得模糊,只有林暮膝盖上那块墨水印,还固执地保持着深色,像个没讲完的故事。
江川的背依旧挺得笔直,肩膀绷得发紧,连带着脖子都有些僵硬。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地撞着胸腔,震得耳膜发麻。这声音太大了,盖过了风声,盖过了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甚至盖过了他自己的呼吸。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像是有台老旧的发动机在胸口里突然启动,转速快得吓人,随时可能散架。
手里的石子被攥得太久,棱角硌进掌心,有点疼。江川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连带着整条胳膊都酸了。他慢慢松开手,石子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长椅腿边,灰扑扑的,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手心突然空了,冒出一层薄汗,黏糊糊的,像刚摸过机油没擦干净。江川动了动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公园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侧过头,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林暮的手上。
林暮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缩着,像只受惊的小兽,把爪子藏在肚子底下。手背很白,能看见细细的青色血管,指节有点突出,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甲缝里干干净净的,和江川自己永远带着机油味的手完全不同。这双手握过画笔,画过铁北的夕阳,画过废弃工厂的管道,也画过他修车时的样子。江川突然想起林暮速写本里的那一页,他的手被画得格外清晰,连虎口处的茧子都用铅笔细细地涂了阴影。
风又吹过来,比刚才更凉了些,卷起地上的一片枯叶,打着旋儿从两人脚边飘过。林暮的手指无意识地抖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得发冷,下意识地往回收了收。
江川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慢慢地伸出了手。
动作很慢,慢得像拆一个精密的零件,每一根手指都带着自己的意识在动。胳膊有点沉,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每往前挪一点都费劲。他能感觉到手心的汗更多了,黏在手腕上,有点痒。指尖快要碰到林暮手背的时候,江川突然停住了,像是怕碰碎什么易碎的东西。
林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直低着的头微微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两人快要碰到一起的手上。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神,只能看见他的嘴唇轻轻抿了一下,像是在紧张地吞咽。
江川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带着凉意钻进肺里,稍微压下去一点胸腔里的躁动。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把手指轻轻搭在了林暮的手背上。
很轻的一下,像羽毛落在水面上。
林暮的手指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往回缩了半分。江川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差点就要把手收回来。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比如手冷不冷风太大了,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能打破这该死的尴尬。
但林暮没有完全躲开。
他的手顿在那里,指尖微微蜷着,却没有抽走。微凉的皮肤贴着江川汗湿的手心,像一块冰碰到了一团火,有点烫,又有点凉,说不出的感觉。
江川的心跳得更快了,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收拢了些,轻轻握住了林暮的手。
不是那种用力的攥,就是轻轻的,手指搭在手指上,掌心贴着掌心。江川的手心很烫,汗湿的热度透过皮肤传过去,林暮的手则是凉的,带着点僵硬,指节还有点抖。两种温度混在一起,在微凉的晚风里,竟生出一种奇怪的暖意。
林暮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一直紧绷的背微微弓起,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是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他还是低着头,没看江川,只是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帆布包从膝盖上滑下去一点,被他用另一只手扶住。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的一声轻响,很细,却在这安静的公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川和林暮同时抬起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广场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人在放风筝。还是那个蓝色的蝴蝶风筝,大概是刚才那对父子落下的,被另一个半大的孩子捡了起来,正扯着线跑。风筝飞得比刚才高了不少,尾巴在风里歪歪扭扭地甩着,像条不听话的尾巴。
刚才那声响,是风筝线断了。
细细的线在空中飘了一下,像条断了的蛛丝,然后被风吹得卷了起来,打着旋儿往远处飘去。蓝色的蝴蝶风筝失去了牵引,猛地往下坠了一截,翅膀歪向一边,像是喝醉了酒。但很快,风又把它托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朝着远处工厂的方向飘去。
它飞得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自由地飘荡。没有了线的牵引,它反而飞得更远了些,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蓝点,融进了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最后消失在工厂黑色的剪影后面,再也看不见了。
捡风筝的那个孩子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线轴,看着风筝消失的方向,有点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把线轴往地上一扔,踢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广场上空荡荡的,只剩下被风吹得滚来滚去的线轴,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江川握着林暮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他能感觉到林暮的手指不再那么僵硬了,虽然还是微凉,但不再发抖,甚至轻轻地,回握了他一下。很轻的力道,像羽毛扫过心尖,江川的心脏又是一缩,这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酸,有点软,还有点烫。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风里的凉意更重了,吹得人脖子后面发紧。公园门口的路上开始有汽车驶过,车灯划破夜色,短暂地照亮长椅,又很快暗下去。
江川和林暮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掉漆的绿色长椅上,手轻轻握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江川的手心还是汗湿的,黏糊糊地贴着林暮的手,林暮的手则慢慢暖和了起来,带着他特有的,干净的温度。
远处的火车鸣笛声又响了起来,悠长而沉闷,在铁北的夜色里传得很远。林暮的头微微靠向江川这边,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遮住了眼睛。江川能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混着风里的泥土气息,意外地让人安心。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