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水无怜奈眼前的混凝土管道。从这个角度,能将地平面上下的景色尽收眼底。
地上是代表“新日本”的拥挤公寓、虽然小但也算整洁有序。而在地下仅数米之隔,是一个被市政地图遗忘、仅存在于底层劳工口耳相传中的迷宫。大概是最近写稿写多了,水无怜奈看到面前的景象第一反应就是——
这里的环境,本身就会说话。
水无怜奈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踏进了这座未知的地下迷宫。
管道直径足有五米,内壁爬满墨绿色的苔藓和铁锈,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铁锈混合的刺鼻气息。地面堆积着厚厚的淤泥,废弃的塑料袋和破损的金属罐深陷其中。
远处传来滴答的水声,在空旷的管道中回荡,分不清来源方向。手电筒的光线下,水无怜奈看到管道顶部悬挂着几缕干枯的藤蔓,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在光束中飞舞。越往里走,光线越发昏暗,只能隐约看到管道延伸向无尽的黑暗深处,仿佛一条沉默的钢铁巨兽,蛰伏在城市的地下。
台阶比想象中陡,一阶阶往下陷进黑暗,砖缝里渗着水,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着陈年的苔藓。霉味混着机油味涌上来,呛得人鼻头发酸。
水无怜奈被呛得打了个喷嚏,徐明宇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还是说,当年的研修机构还有更多秘密的、不为人知的高危任务?
纵横交错的管道从墙里探出来,粗的如桶,细的如臂,锈迹斑斑地缠在一起,像谁随手抛了把纠缠的铁丝,在头顶织成密不透风的网。这里没有灯,只有管道上偶尔闪过的应急灯微光,勉强勾勒出迷宫的轮廓。
虽然主管道宽阔如隧道,但分支是仅容一人爬行的管道网,如同血管深入城市根部。水无怜奈越深入越心惊,仅肉眼就能判断这里部分区域有塌陷风险,混凝土剥落,钢筋外露。
冰冷的流水声、沉闷的腐湿空气。这里是绝对的感官隔绝地带,无线电信号极差,地上的一切喧嚣到此戛然而止——这是属于被遗忘者的“地下档案室”。
“你来了。”
正在生锈的梯子上攀爬的水无怜奈差点脚一滑摔下去。
“小心一点,小冉以前也在这里摔过。”狭窄的管道里,徐明宇说话时产生的回音震得水无怜奈有些耳鸣,但也放大了其中的情绪——没有愤慨或疯狂,只有一片死寂和淡淡的善意。
*
“长官,这个位置......很棘手。”安室透的手下之一通过水无怜奈胸前的摄像头画了简单的指挥路线。
安室透没耐心听他说废话:“我会自己看。”
从前几个案件的设计,安室透就知道徐明宇是个聪明且棘手的对手,但直到这次真正面对面过招,他才体会到了这个人心思有多么细腻。
徐明宇把最后的地点设置在这里,意味着地上的指挥部将面临一个现代执法力量几乎无法解决的战术困境。
首先是信息黑洞,无线电信号在地下完全中断,只能依赖有限长度的有线通讯。突入小队进入后即失联,指挥部沦为瞎子。 警方任何精密计划都将失效,被迫回到最原始的人力探索模式。
其次是空间绝境,进入主管道后,通往人质的分支管道需要爬行。也就是说,警方进去的人无法携带重型装备,防弹衣、头盔在狭窄处成为累赘。 特警的装备与人数优势归零,而熟悉这里的徐明宇只需要以逸待劳。
“找不到新的结构图么?”安室透没抬头,但风见裕也自动站直了身体。
“没错,这个管道虽然还在用,但已经很久没有检修。上方的居住者曾经投诉过每到下雨天排水系统就出问题,可由于他们......”风见裕也有些难以启齿:“由于基层人力不足,所以居民的意见一直未被正视。”
“现在的情况是,里面的承重情况不明,枪战或爆破都可能引发连锁塌方,危及地上建筑地基,造成远超绑架案的重大公共灾难。”风见裕也的表情由为难转向严肃:“长官,时间不站在我们一边。”
“水无,”安室透只能听到耳机对面的沙沙声,下面几乎没有信号:“水无记者,能听见我说话吗?”
水无怜奈听不到。
到了这里,手机信号完全失灵,她已经与外界断联。她用手电筒照着四周的墙壁,呼吸不禁一滞——
污水中央,徐明宇用废弃的电缆盘和防水布搭了一个简陋的“祭坛”,上面摆着马晓冉褪色的照片。他用偷接的工程电,点亮了一盏惨白的碘钨灯。灯光映着哗哗作响的污水、剥落的墙皮和墙上密密麻麻的刻字——中文、越南语、柬埔寨语……都是名字、日期和“想回家”。
“你可以拍下来,但播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徐明宇开口,顺手推了推眼镜。地上,昏迷的山本利树靠着防水布坐着,虽然腰以下都泡在污水里,但胸前起伏平稳,看起来睡得还挺香。
明知道这个人已经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五个人,可意外的,水无怜奈无法对他升起恶感:“你知道这里没信号,根本看不到电视吧?”
“我早就知道他不会道歉,他和西园寺孝宏是一类人,在被折磨到一定程度之前,绝不会说真话,更何况是当着全国媒体的面说自己做过那些禽兽不如的事。”
徐明宇拿起桌面上的照片,温柔地擦了擦上面被溅上的污水:“我还知道,今晚去东京巨蛋抓我的那些警察......或者说公安?他们不是要抓我上审判庭,而是想直接杀了我,杜绝更多丑闻流露出去。”
“所以我今天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也没想让这个二世祖活着出去。”徐明宇叹气:“但我觉得还是亏了,山本尤家也是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人的罪魁祸首之一,我却没办法夺走他最重要的人......什么独子,其实山本尤家还有好几个藏在外面的私生子呢。”
水无怜奈哑然,半晌才道:“山本利树是无辜的。”
“他无辜,我妹妹不无辜吗!”徐明宇的语气微微抬高,水无怜奈注意到,即使是情绪最愤怒的时候,徐明宇的声音里也透着浓浓的疲惫。
“反正我已经下来了,不管能不能播出去,给我讲一讲你的故事好不好?”水无怜奈没有为霓虹政府辩解什么:“多一个人知道总是好的,不是吗?你也不希望真相随着你的死亡彻底被掩埋吧。”
“我出生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城镇,父亲是建筑工人,我五岁的时候,我妈跟别人跑了,一去不回,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管道里,所有声音都闷闷地,伴随着潺潺的污水声,水无怜奈走进了一段灰色的时光。
“我奶奶还活着的时候,虽然天天在家骂我妈,但我还能吃上热饭,后来她死了,我父亲就开始打我。我越大,他就越怀疑我不是他的孩子,后来他在工地上出了意外,抚恤金虽然没多少,但我拿着那笔钱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想去找我妈。”
徐明宇摸了摸眉毛:“那时我刚上高中,我爸有个朋友来吊唁的时候跟我说,我妈当年是跟日本人跑了,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但他有路子让我来日本当研究生。”
他突然笑了:“当时的我真的很傻对吧?根本分不清研究生和研修生的区别,还奇怪难道去了日本就能直接上大学吗?但我还是来了,来了之后才知道自己被骗,骗我的那个人是专门干跨国中介的,忽悠一个不懂事的我简直手到擒来。”
“我到了日本之后,我爸那笔抚恤金已经被骗的一滴不剩,研修生的居住环境很差,语言还不通,那段日子,如果没有小冉,我根本撑不下去。”
“小冉是我姑姑的女儿,她之所以会来这个国家,全是因为我。”徐明宇痛苦地捂住脸,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庞流淌:“是我蠢到把那个男人的话当真还复述给她听,小冉才会说要和我一起过来。”
“因为要多一个人办手续,我甚至还怕那个男人不答应,没想到他一看到小冉就变得比之前更好说话,手续第二天就做好了,现在想想,一切早在那时就有了征兆。”
“这个排水系统 ,是我受基本培训时和其他人一起完成的,冬天这里反而比研修生的宿舍要暖和,晚上很多人都会跑过来,你能看到的墙壁上的字都是我们写下来的。中国人,越南人,柬埔寨人......虽然语言不通,但眼泪都是一样的。”
水无怜奈吸了吸鼻子,开始认真拍摄墙壁上的字迹。
“我为了赶紧赚钱离开这里什么都做,一开始我和小冉每天晚上都会一起说两句话,但大多数时候我都累到说不出话,然后小冉就说她那里不是很忙,让我不要每天都来找她......当时累到脑子麻木,我竟然信了。”
“那个时候的我好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等我意识到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徐明宇松开手,眼眶里全是可怖的血丝:“我疯了一样去找,可哪里都找不到她,机构因为我闹事把我打了一顿,警察也不接我的报案,然后我遇到了小笠原僚也,他告诉我,他有天晚上拍到泥参会接了一车和小冉差不多大的女孩去了一座别墅,里面说不定有我妹妹。”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当打手,帮他吸引注意力拍照片,但我确实找到了小冉,只不过......是尸体。”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徐明宇的声音戛然而止。水无怜奈面色大变——她请求徐明宇讲述往事是在替安室透拖延时间,但她没想到,在这里,外面的一点点声音都会听得这么清晰。
来不及思考,水无怜奈瞬间拔出黑衣组织给她配备的枪对准徐明宇。
“不要动,”水无怜奈心跳如擂鼓:“我不想伤害你,会有比杀人更好的解决方法,我们一起出去解决它。”
“我是cIA,如果霓虹政府要“静默”你,我会出面阻止,你还很年轻,日本的法律也很少有死刑,别做无法挽回的事。”
徐明宇看着她的枪,略略惊讶了一下:“原来如此,这才是你敢一个人下来的底气......其实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但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是在拖延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