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三年十月初九,一队不起眼的人马从汴京出发,向南而行。
为首的是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官员,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看起来像个游学的书生。他骑着一匹黄骠马,马后跟着七八个随从,也都作寻常家仆打扮,箱笼简单,风尘仆仆。
但若是有心人细看,会发现这些“家仆”步伐稳健,眼神机警,腰间隐隐有硬物轮廓——那是官刀。而那位“书生”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那是久居官场养成的气度。
他叫张文远,官拜监察御史,此次奉密旨南下扬州,查办一桩大案。
三日前,垂拱殿内。
年轻的哲宗皇帝面色阴沉,将一叠奏章摔在御案上:“众卿看看!扬州知府赵安邦,一年之内被人弹劾七次!强占民田、纵子行凶、贪污粮款......桩桩件件,触目惊心!可每次查下去,都是不了了之!”
阶下众臣噤若寒蝉。
宰相章惇出列:“陛下息怒。赵安邦在扬州经营八年,根深蒂固,上下打点,确实难查。之前派去的巡按,不是被他收买,就是抓不到实据。”
“那就派一个他收买不了的!”哲宗怒道,“张文远!”
“臣在。”张文远从朝班中走出。
“朕命你为钦差大臣,密赴扬州,查办赵安邦父子。赐你尚方剑,可先斩后奏!”皇帝眼中寒光闪烁,“这次,朕要看到结果。”
“臣,领旨。”
此刻,张文远骑在马上,回想着离京前皇帝的叮嘱:“文远,此去凶险。赵家在扬州一手遮天,你需小心行事。朕给你三个月时间,务必拿到铁证。”
他摸了摸怀中硬物——那是折叠起来的圣旨和一块钦差令牌。尚方剑为了不引人注目,藏在箱笼暗格中。
“大人,前面就是扬州地界了。”随从王捕头策马跟上,低声说。
张文远抬头望去。深秋的扬州郊外,稻田已收割完毕,留下一片片稻茬。农人们正在田间忙碌,看到这队人马,也只是抬头看一眼,又继续干活——显然见惯了来往客商。
“先不进城。”张文远勒住马,“在城外找个地方落脚,摸摸情况。”
他们在城西十里铺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客栈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这队人虽然穿着朴素,但气度不凡,便格外殷勤。
“客官是来扬州做生意?”老板一边倒茶一边搭话。
“做些绸缎买卖。”张文远随口道,“听说扬州富庶,特来看看。”
“哎呀,客官来得不巧。”老板压低声音,“最近扬州不太平,知府大人的公子......嘿嘿,还是少出门为妙。”
“哦?”张文远故作好奇,“知府公子怎么了?”
老板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才凑近说:“赵明赵公子,那可是扬州一霸。强买强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上个月东街布庄的刘老板,就因为不肯把女儿送进府,铺子都被砸了。”
王捕头插话:“官府不管?”
“管?”老板冷笑,“知府就是他爹,怎么管?告状的倒是有,可要么莫名其妙撤诉,要么反被打成诬告。现在百姓是敢怒不敢言啊。”
张文远心中有了底。他让王捕头赏了老板一块碎银,老板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当晚,一行人聚在客房中商议。
“大人,看来赵家恶名远扬,但苦主都不敢告。”王捕头说,“咱们明察暗访,怕也难拿到证据。”
张文远沉吟:“明日分头行动。我带两人进城,装作绸缎商人。王捕头,你带其他人去周边乡村,查访赵家强占田产之事。记住,不要暴露身份。”
“是!”
同一时间,扬州知府衙门后宅,却是另一番景象。
赵安邦今年五十五岁,肥头大耳,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着,看似和善,实则精明狠辣。他坐在花厅太师椅上,听着管家的汇报。
“老爷,探子来报,京城确实派了钦差,但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到哪里了。”管家赵福躬身说,“咱们在京城的关系只说,这次来者不善。”
赵安邦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年,来的钦差还少吗?最后不都成了‘自己人’?”
“可是老爷,听说这次皇上动了真怒......”
“皇上动怒,是因为那些奏章。”赵安邦冷笑,“可奏章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钦差到了扬州,进了我的地盘,是圆是扁,还不是任我拿捏?”
他放下茶杯:“明儿呢?”
“公子......公子在春香楼。”赵福小心翼翼地说,“要不要叫回来?”
“叫他回来干什么?让他玩去。”赵安邦不以为意,“我赵安邦就这么一个儿子,宠着点怎么了?那些泥腿子,打死几个算什么?赔点银子就是了。”
赵福欲言又止。他想起上个月被公子打死的那个老农,尸体扔在乱葬岗,家属来闹,被乱棍打走。这种事,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
“老爷,最近城里有些传言。”赵福还是说了出来,“说那个李老汉的鬼魂回来了,在找公子索命。”
“胡说八道!”赵安邦一拍桌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来的鬼魂?定是那些刁民散布谣言!给我查,谁敢传谣,抓进大牢!”
“是,是。”赵福连声应道,退下了。
赵安邦独自坐在花厅,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其实他也听到了那些传言,甚至听说有家丁晚上看到过白影。但他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
“看来,得加紧准备了。”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狠色。
次日,张文远带着两个随从进了扬州城。他们扮作北方来的绸缎商,在繁华的东市转了转,最后选了一家茶馆坐下。
茶馆里三教九流,正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听说了吗?城北李家庄那个李老汉,变成鬼回来了!”
“我也听说了!前晚赵府有个家丁起夜,看到白影飘过,吓晕过去了!”
“活该!李老汉多好的人,被活活打死扔河里,能不变成厉鬼吗?”
“小声点!这话要是传到赵公子耳朵里......”
茶客们窃窃私语,但张文远耳力极好,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一动:李老汉?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他使了个眼色,随从张三会意,凑到旁边一桌:“几位老哥,刚才说的李老汉,是怎么回事?”
那桌人警惕地看着他。
“我们是北方来的客商,就是好奇。”张三笑着递过一包烟丝,“抽口烟,聊聊?”
烟丝是上好的关东烟,那几人这才放松下来。一个老汉压低声音:“客官外地来的,不知道。三个月前,李家庄的李有田进城卖菜,不小心撞了赵公子的马,被活活打死,扔进河里了!”
“官府不管?”
“管?知府就是赵公子的爹!”老汉冷笑,“尸体漂了三天,最后在乱葬岗那边找到了,都泡烂了。赵家赔了十两银子,了事。”
“十两银子......”张文远心中一沉。一条人命,十两银子。
“这还不止呢。”另一个茶客说,“李老汉的老婆本来就有病,听到消息,一口气没上来,也死了。两口子连个后都没有,绝户了。”
张文远握紧了茶杯。身为监察御史,他见过太多冤案,但每次听到,依然会愤怒。
就在这时,茶馆外突然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几个家丁打扮的人粗暴地推开行人,后面跟着一顶软轿。轿帘掀起,露出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面色苍白,眼窝深陷,一看就是纵欲过度。
“赵公子来了!”茶客们脸色大变,纷纷低头,不敢再看。
赵明下了轿,大摇大摆走进茶馆。掌柜的赶紧迎上来:“赵公子光临,小店蓬荜生辉!楼上雅间请!”
“不必。”赵明扫视大堂,目光落在张文远这桌——他们穿着虽然普通,但气度不凡,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几个人,面生啊。”赵明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文远,“干什么的?”
张文远起身,不卑不亢:“北方来的绸缎商,姓张。”
“绸缎商?”赵明眯起眼,“我看不像。说,是不是京城来的探子?”
气氛陡然紧张。茶馆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张文远神色不变:“公子说笑了。我们确是商人,这是路引。”他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假路引。
赵明接过来,扫了一眼,忽然笑了:“还真是商人。那好,本公子最近要做几身新衣,把你的料子送来我府上看看。要是好,全要了。”
这是明摆着的强买强卖。但张文远点头:“好,明日便送去。”
“识相。”赵明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了。临走前,还顺手摸了一把端茶姑娘的脸,引得一声惊叫,他却哈哈大笑。
等赵明走远,茶馆里才恢复了声音。掌柜的走到张文远身边,低声道:“客官,你惹上麻烦了。赵公子说要你的料子,就是白拿。你要是不给,走不出扬州城;要是给了,血本无归啊。”
张文远谢过掌柜,带着随从离开茶馆。
“大人,这赵明太嚣张了!”张三愤愤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如此!”
“嚣张才好。”张文远眼中寒光闪烁,“越是嚣张,破绽越多。你们注意到没有,他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但眼中血丝密布,这是长期失眠的症状。”
“大人的意思是......”
“他害怕了。”张文远肯定地说,“那些鬼魂传言,对他造成了影响。人一害怕,就会出错。”
他们回到客栈,王捕头也带人回来了,收获颇丰。
“大人,查到了!”王捕头兴奋地说,“赵家强占田产,涉及西郊、北郊七个村子,至少三百亩!还逼死了三条人命!苦主名单在这里。”
他递上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二十多个名字,后面附有简要案情。
张文远仔细看了一遍,心中怒火更盛。这赵家父子,简直把扬州当成了自家私产,草菅人命,无法无天!
“但是大人,”王捕头话锋一转,“这些苦主都不敢作证。一说要告官,个个吓得直哆嗦。有个老汉甚至跪下求我们,说千万别告,告了全家都没命。”
张文远沉默。这就是地方豪强的可怕之处——能用权势织成一张大网,让百姓敢怒不敢言。
夜深了,张文远还在灯下研究案卷。窗外秋风呼啸,忽然,他感到一阵困意袭来,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梦中,他来到一处道观。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向他走来,递过一封信:“张大人,此信中有赵家罪证,另有李有田一案关键证人下落。”
张文远惊醒,发现手中竟真有一封信!他骇然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详述赵家罪行,还附有几个证人的藏身之处。最后写道:“三日后,赵府家丁赵四会逃往城西土地庙,他可作证李有田之死。”
信末署名:青云观清风。
“青云观......”张文远喃喃道。他想起白天茶馆里的传言,又想起赵明惊恐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
“王捕头!”他叫来随从,“立即派人,日夜监视城西土地庙!还有,查查青云观在哪里,观主是谁!”
“是!”
接下来的三天,张文远团队暗中调查,按图索骥,果然找到了几位关键证人。这些人一开始不敢说,但听说来的是京城钦差,能扳倒赵家,终于吐露实情。
最关键的突破在第三天深夜。赵府家丁赵四果然逃到城西土地庙,被王捕头当场抓获。经过连夜审讯,赵四崩溃了。
“我说!我全说!”他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李有田是我和赵五扔下河的,但那是公子逼的!公子说,不扔就打死我们!事后公子给了我们每人二十两银子,让我们闭嘴......”
他详细交代了那天经过:怎么打的,怎么扔的,李有田怎么挣扎,赵明怎么在岸上笑......每一个细节,都让人毛骨悚然。
“不只是李有田,”赵四为了活命,把知道的都说了,“前年西郊刘老汉,也是公子打死的;去年商人周某的古玩,是公子强抢的;还有王氏姑娘,被公子玷污后投井自尽......”
一桩桩血案,从他口中吐出。张文远让书记官详细记录,画押按印。
铁证如山。
第四日清晨,张文远换上御史官服,取出尚方剑,带着全部人手,直奔扬州知府衙门。
赵安邦正在用早膳,听到钦差到访,还不以为意:“请到花厅,我这就去。”
但当他看到一身官服、手持尚方剑的张文远时,脸色骤变。
“扬州知府赵安邦接旨!”张文远展开圣旨,声如洪钟。
赵安邦慌忙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扬州知府赵安邦,纵子行凶,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着即革职查办,押解进京!其子赵明,罪大恶极,就地缉拿,严惩不贷!钦此!”
“不......不可能......”赵安邦瘫倒在地,“张大人,这中间一定有误会......下官......”
“拿下!”张文远一挥手。
官兵一拥而上,将赵安邦捆了个结实。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直扑春香楼,将还在睡梦中的赵明抓获。
扬州城轰动了。
百姓们涌上街头,看着赵家父子被押出衙门,戴枷游街。起初是寂静,然后是窃窃私语,最后爆发成震天的欢呼。
“青天啊!青天来了!”
“赵明!你也有今天!”
“李老汉,你看到了吗?恶人有恶报啊!”
张文远站在衙门口,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他想起了那封神秘的信,想起了青云观,想起了梦中那个老道士。
“王捕头,”他低声说,“准备一下,我要去一趟青云观。”
风暴已起,但这场风暴背后,似乎还有更深的力量在推动。
而此刻,陈志远正站在人群中,看着赵明被押走。他怀中那封道长的信,还没找到机会递出,案子就已经破了。
他抬头望向城外的青云山方向,深深一揖。